逼人的視線、顯而易見的生氣,讓天涯無所遁形,有種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卻被逮個正著的錯覺。
懾於赫連覆雨威勢,他折下長睫,一時沒吭聲。不容許他閃躲,赫連覆雨收緊了兩指,將他下顎硬是扳起,神色不改,力道卻強勁得他顎骨隱隱作痛。
這也是一種警告。他如果繼續裝聾作啞,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個男人在卸掉他下頦時會有半點遲疑。
「說話!」
赫連覆雨語氣更加冷酷。
身為一閣之主,在夜深人靜時分悄然出城,目的就是保持隱密,沒想到天涯竟尾隨在後。行蹤被發現已足夠令人惱火,這自不量力的青年卻還窮追不捨,既趕不上偏又甩不脫,煩得他不得不中斷腳步,在青年筋疲力盡前折回頭收拾。
天涯無法解釋自己是出於什麼具體的原因而跟著對方,四顧一片白茫荒僻,除了寒風以外更無其他。整個人被壓在樹上,逃避無門,眼見爭脫不了,他只得避重就輕,一開口,嘶嘶熱氣便化為白煙:「我⋯⋯我見到黑影自你院子出來——」
「你這是告訴本座,你冒著風雪,站在北院外守夜嗎?」赫連覆雨諷笑,語氣不當一回事的嘲弄,箝住他的大手卻分毫沒有放鬆,甚至出其不意抬高了一些,將天涯被捏緊的下顎硬是往上挑。脖頸的曲線瞬間拉直繃緊,天涯眉頭蹙起,發出了一聲模糊的悶哼,難以呼吸。
漆黑的長眸冷光四射,依然帶著沒有溫度的笑意:「倒從來不知道你如此多勞,嫌白日工作不夠多,連影衛這份苦差都爭著做了,你說,該賞你些什麼?」
⋯⋯ 不賞鞭子就萬幸了,還能說什麼?
聽著危機四伏的反諷,天涯一口氣也喘不出來,只能竭盡所能地搖頭。
赫連覆雨比他要高大一些,這樣拽著他和扼住他脖子相去不遠,都能教他窒息,不止是難受,還很有種落在對方手中任人宰割的屈辱感。左手忍不住抓住了赫連覆雨的手腕,不敢施力,只是死死拉著,變相地懇求他有話好好說。
他對人微妙的情緒變化極微敏感,尤其是陰晴莫測的赫連覆雨,長久下來也捉摸得出對方幾分的心思。這個男人情緒明顯極為惡劣,可雖然現下矛頭指著自己,他還是分辨得出來,自己並不是引起赫連覆雨不快的主因⋯⋯能夠使得這個男人如此動怒卻壓著怒意無處發洩,也只能是他那兩個血親手足,赫連荷風及赫連玨音接連帶來的刺激。
惱怒與動怒到底不同。如此情況只要不挑釁違逆,男人縱使態度刁難,也還不至於招致太悽慘的後果。
冷眼看著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面色隱忍而痛苦,赫連覆雨這才鬆開了緊扣的五指。誰知如獲特赦的天涯垂下頭,喘過了一口氣,隨即吐出了此時此刻、無疑十分逆耳的名字:「荷風——」
這一槍正中目標,赫連覆雨臉色倏地陰沉下來。
「荷風,又是荷風。」嗤一聲凶狠的冷笑,他截斷天涯,所有積累的火氣在瞬間到達頂峰,雙眼竄出了火光來。一時之間,他幾乎以為天涯又是不知死活來向他求情的。
長袖虎地翻舒,天涯下意識閉眼咬牙準備承受,赫連覆雨卻只是一把捲住了的腰,將他拖得更近一些。看似不著力的動作,天涯腰一緊,更喘不過氣來,但更可怕的是男人席捲而來的怒氣。
「本座日前的話你沒聽見?還是你長不住記性,非得提那叛徒的名字惹我生氣才高興?就這麼擔心他的安危,擔心得連自己身份又忘了?!」
天涯腰部被勒得發疼,面對他的厲聲斥責,一時也急了惱了,脫口頂了回去:「——還不及閣主擔心!」
此話一出,空氣驟然冷卻了。
赫連覆雨妖邪的長眼猛然凝縮,停住了動作,冷冷望著他。
天涯呼吸急促,卻不肯退讓,固執地昂起下顎,清而不透的雙眸定定回望向那雙黑沉詭譎的眼睛。
有些僵硬的沉默,彼此打著什麼主意卻在瞬間澄明通透。天涯看懂了,而赫連覆雨也曉得。
赫連玨音指責他殘忍,可在那樣情況下,那是唯一能保住赫連荷風的機會。風雪太大,他無法讓下屬冒著性命危險貿然去追捕不知行蹤的赫連荷風。而即便動員了分派在外的人手,赫連荷風怕也早出了風雨閣的地界。
他的仇敵太多,多到只要一離開風雨閣境內就四面楚歌的境地,赫連荷風與他生得一副模樣,武功卻相差太甚,要是大張旗鼓地尋找他丟失了的孿生弟弟,只怕找回來的只會是赫連荷風的屍體。反倒關係劃得越清楚糟糕、話說得越絕,赫連荷風多少還有存活的僥倖。
他說出口的是氣話,風雨閣的人若真的碰上赫連荷風,也必然要向上回報,攔截也好追捕也好,諒無人敢真的當作陌路人棄之不顧。
赫連覆雨的脾氣心思少有人摸得透,更沒有人敢去揣測,對著不同的人反應態度也大相逕庭。尋常人在他面前毫無多口的餘地,殷辰憂之流、較為親近的心腹只能採迂迴的方式曲諫,而天涯,若不是明哲保身默不作聲,就只能單刀直入冒險頂撞。
心思被一語道破,赫連覆雨有一瞬的氣惱,但怒氣很快熄滅。天涯既然說對了,他便不會否認。悻悻輕哼,聽不出是嘲笑還是嘉許,他鬆開纏在天涯腰際的衣袖。
天涯搖晃了半步才站穩腳跟,大口呼吸起來。
「他向西去了。」待他氣息稍勻,赫連覆雨才低聲開口。
天涯無從得知赫連覆雨是如何能如此肯定赫連荷風的行蹤,但立即明白了他之所以離開碉堡、千里獨行的原因。他這一路行向西北,避開了風雨閣自己的據點,很快便會接連到赤練門的舊地,甚至是刻意貼著飛雪宮眼線出沒的地點,也不費心隱藏行蹤,就是為了將各方勢力的注意力轉引到自己身上。
⋯⋯被赫連荷風擺了一道,還得替他斷後,可以想見赫連覆雨此時此刻冷漠的神色下,究竟有多麼憤怒。
覷了面沉如水的赫連覆雨一眼,天涯思索片刻,不動聲色地試探:「屬下可以代閣主西行,找回荷風公子⋯⋯我會留意,不驚動任何人的。」
赫連覆雨目光自他面容滑過,又移至他的身體,打量半晌,才又拉回。漫不經心的神態,觸目所及卻讓天涯感到一陣寒意。彷彿在思索天涯自薦的可行性,他沉默片刻,唇角微挑,沒什麼溫度地笑了。
「你這是想邀功討我的歡心呢,天涯,還是害怕荷風出岔子?」
再一次端住天涯瘦削的下顎,只是這一回動作是輕緩的,沒有施加太多力氣。這樣的觸碰和一針見血的問話,反而令天涯心臟一緊,正要開口,赫連覆雨拇指指腹卻按上了他的唇,以動作阻止了他。
以一種彷彿檢視收藏品的眼神看著端在手中的、年輕而蒼白的一張臉,赫連覆雨能從天涯清洌的眼中望見自己的倒影,以及一點一點凝縮起來的瞳孔。黑眸的寒光越發鋒利,他低啞的嗓音帶著笑意及緩慢的壓迫感,在雪地上悠然盪開:「還是,覺得機不可失,可以趁此一石二鳥,遠離風雨閣?」
天涯望著赫連覆雨的眼,每聽一句,他眉頭便輕蹙一分,眼色也沉下一點。男人話聲甫落,他眉眼忽地躍出一股凜冽的煞氣,不及眨眼的一瞬間,右手中的長劍已經喀嗒翻過面,雪亮的劍身激飛而出。
赫連覆雨一個側身,人已滑開數尺,同時天涯動作沒有半分停滯,向前疾飛,踏雪直追劍勢而去。
他速度之快,當劍刃穿透過刺客的胸膛時,他五指已抓住了劍柄,用力一扯,揚起一道絢麗的血花。來人連哼都不及哼一聲便撲倒在地上,殷紅的血一點一點灑在瑩白的雪地上,隨即變成冰晶,鮮豔又刺目。
幾點血跡噴濺在天涯臉頰上,他無暇去擦拭,一個旋身揮劍架住了朝飛來他的暗器。兩個身穿白衣的男子幽魂般自雪堆中冒出,聯手撲向天涯。變故發生得太快,同伴猝不及防便死於非命,轉瞬就是命懸一線的生死惡鬥,連一句話都沒有空說,一時間遍地只聽得劍刃武器叮噹交集,此起彼落。
在對方刻意揚起的雪霧中,天涯什麼也看不清楚,身形卻絲毫沒有停頓,憑著耳力以及敏銳的直覺,長劍勾點劈刺,很快將圍住他的兩人刺倒,精準地一劍穿喉。
這些人都不是庸手,以白衣為裝束便可知習慣於雪地活動,輕功也確實了得,在雪上來去無聲無息。但他瞥見了枯樹後晃動的影子,而赫連覆雨顯然也察覺了,看著他的眼睛時,想來也看見了他眼裡的倒影。
這些人遠遠見他與赫連覆雨爭執糾纏,恐怕是大意了。而在殺機四伏的邊荒相接,大意的下場,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背後一陣強烈的震盪,幾聲悶哼後便全無聲息,天涯知道赫連覆雨也動手了。
這是一場很迅速的惡戰。毫無預警地開始,也在彈指間結束。天涯轉回過身子時,赫連覆雨依然站在枯樹前,泰然自若得彷彿不曾移動過,周遭地上卻匍匐著幾個人,原本潔白無垠的雪地佈滿凌亂的痕跡。
接觸到天涯的視線,赫連覆雨信步跨過橫七豎八的死屍,走近前來,隨手扔了條黑絲手帕給他,示意他擦去臉上濺到的幾點血跡。
瞥了一眼滿地氣絕了的手下敗將,男人譏誚一笑:「飛雪宮的探子不錯,來得挺快。」
眼見他隨意地拂去袖上的雪花,似乎就要離去,天涯忍不住出聲喚住他:「閣主!」
赫連覆雨身形略一停頓,回過半邊側顏,冷冷覷著他。
「閣主,關於荷風公子⋯⋯」先前的對話被突如其來的敵襲打斷,赫連覆雨表現得也像是全然忘了這回事,還未給他一個正面的答覆,讓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留下還是跟隨。意圖被識破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出的建議,這個男人是買帳,還是不買?
天涯面容還是一貫的清淡,唯有一雙清澈的眼睛暗光灼灼。那樣的神色,竟然讓赫連覆雨一時難以判斷,他究竟是想邀功的成分多一些,還是發自內心掛念赫連荷風的安危。
憑心而論,天涯確實是唯一一個他能託付、並有辦法追回荷風來的人——赫連荷風既然敢不顧一切出走,就算讓人以武力攔阻,都不可能束手就擒。但他在意天涯,顧忌青年因此被牽連受罰,就有機會逼他回頭。他也不介意天涯邀功或出走,只是他極不願這兩個人遠離風雨閣,在他無法掌控的地方有所交會。
縱使這十多年來赫連荷風始終守口如瓶,但誰曉得呢?隨著天涯年齡漸長,他們關係惡化,赫連荷風也越來越不安份,態度益發強硬,一個脾氣上來,就全盤托出了也說不定。在挖他牆腳這方面,赫連覆雨倒是從來沒懷疑過孿生弟弟的能力。
是以回覆,只是冰冷的拒絕:「不必。你回風雨閣去。」
「我——」天涯才發出一個音,立刻被狠狠打斷。
「我讓你代莫冰的職,你就是這樣擅離職守的?我沒追究,你倒忘得真乾淨。」連日的煩躁令赫連覆雨耐性盡失,一字一句冷厲徹骨:「再一句廢話,你會後悔生了舌頭。在我生氣之前,快滾!」
不忍說,天涯寶寶,我覺得你不是不瞭解你家閣主的脾氣嘎...... 只是故意不合作而已(抹臉
閣主:(冷眼) 就是這樣才讓人想抽死他
天涯:(咬牙)他這變態脾氣誰頂得住??!! 你要不自己來試試看,看你撐得過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