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名曰洗塵宴,但實質上已是隔日的夜晚。
寬廣的殿堂裡燈火輝煌,每一根石柱上都燃著火炬,散發出來的熾烈光芒及暖意填滿了每一寸角落。冰冷的石砌地板正中央鋪了一條紅絨長毯,兩旁遞次擺著一張張盛滿精緻菜餚的座席,數名手執酒壺的美麗侍女來回穿梭,帶起一陣陣引人遐思的香風,一向莊嚴單調的廳堂都被這點顏色裝飾得頓時明豔起來,觥籌交錯,交杯盞影,前所未有的熱鬧。
美食,美酒,美人。
這是常人抵擋不住的誘惑。
風雨閣少有盛宴,而關外這幾年各方勢力明爭暗鬥,武林凶險,自然也沒有所謂的客人。赫連覆雨是個冷厲嚴謹的男人,非常罕以這種飲宴作樂的方式犒賞部屬,即便有,自身多半也不會出席。但此時難得的歡鬧場合,他慵懶坐在主位,耀眼猶如盤踞的黑龍,與周遭燈火相映生輝,竟也沒有絲毫違和感。
天涯坐在他右側的席位,一如既往沉靜得像條影子。既不與坐在赫連覆雨左方的使者之首阿勒密攀談,也不與底下的人互動,只是默默留意著場內的動態,對著桌案上的佳餚舉箸極少,就連醇酒也是碰碰唇而已,和縱情逸樂的背景格格不入,幾乎叫人忘卻他的存在。
剩餘的十三名薩敏使者與其餘風雨閣較為核心的部眾,如黃離、公孫侯等人逐序交錯而坐。
經過整整一日的休息,這些西域來的驕客已經恢復大半的精神,也脫去了清一色的素面包巾,露出原本的面貌以及色彩鮮艷的服飾。都是刀口上舔血、以殺戮維生的男人,經過一場惡戰死裡逃生,更是興奮異常,毫無顧忌地與風雨閣的人馬同歡。
赫連覆雨噙著諱莫如深的微笑,難得縱容地看著座下的下屬享樂。
阿勒密傾身越過矮桌,陪笑向他舉杯致敬。
他是個體態修長的中男人,一頭棕髮分成三綹梳成長辮披散在肩上,挺立的鼻子微微鷹勾,面容已出現歲月風霜的刻痕,約莫四十歲上下,肩上斜披著繡金縷的寶藍色披肩,沉穩的神氣透出位高權重的身分,面上卻永遠堆著圓滑而機敏的笑容。
半是試探半是奉承的,他以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與閒逸不語的赫連覆雨攀談:「想來還真是對不住,以這種方式面見赫連閣主。桑布那傢伙性格魯莽,若不是情況危急實在不該派他單獨前來⋯⋯這才多有冒犯,萬幸沒有誤了正事。誰知這其中大有誤會,若不是赫連閣主明辨是非、大人有大量,後果不堪設想、不堪設想哪!」
赫連覆雨抬眼睨了席位尾端、被自牢裡放出的紅髮大漢一眼——他的頸子上纏著繃帶,面色也泛著一層薄薄的青白,顯然還飽受內傷之苦,但是首領對此視若無睹,也只能忍氣吞聲。
笑了笑,他隨口應道:「身手不錯,單槍匹馬也闖過了風雨閣的防線。」
「他是薩敏力氣最大的力士,單手能舉起一匹馬,但還不是最最厲害的——」聽他稱讚,阿勒密也面有驕傲。雖然處處討好,但畢竟是締盟,必要時也得顯點本事才不至於叫人看低,他一捋長鬚,揚聲高喊:「賁虎!」
聽他呼喚,坐在中間席位的虯髯大漢放下手中的酒杯,應聲而出。
「賁虎是主上欽封的大侍衛,前日光是他一個人就殺退了飛雪宮過半的伏兵⋯⋯賁虎,使兩手給赫連閣主及風雨閣的諸位大人欣賞欣賞。」
名喚賁虎的大漢一拱手,擺好架式,抽出腰間佩著的大彎刀。
他人如其名,生得健壯威武,一把大刀舞得狂風凜凜,翻來覆去的刀光映照著燈火繚繞閃爍,伴隨著抖擻的喝聲,時而模仿虎躍之勢、時而做龍騰之狀,在殿中畫出一道密不透風的銀網,最後一個動作舞完時陡然一聲虎嘯,豪邁將大刀咄地插入地面,才朝主位上的赫連覆雨與阿勒密一彎身。
刀尖刺破了紅絨布,直直插入堅硬的石地裡,發出清脆的脆裂聲響,卻屹立不搖。
「好!」
這一手使得漂亮,同行的其他使者大聲歡呼叫好,風雨閣的人也拍手喝采。錚錚的絲竹樂聲加快了,幾名侍女含笑將花瓣灑在賁虎腳下,阿勒密則笑吟吟地望向赫連覆雨。
「好刀法。」赫連覆雨淡淡稱讚,將手中酒杯擲給賁虎當作獎賞,唇邊微笑不減,略一思量,朝天涯投過了個眼色。一直低眉斂目的後者接到指示,拂劍而起。
賁虎將手中酒杯一仰而盡,豪放一甩,單手拔出大刀迎向天涯,座上其餘使者們也興奮起來,開始鼓譟。西域民族好勇好鬥,這樣的較勁比劃也是一種餘興節目,只是他們沒想到有人竟然敢挑戰賁虎,而且竟然還是這麼個貌不驚人、看來有些死氣沉沉的青年。
「塔斯古!」
「伊達他那——」
此起彼落的方言充斥大廳,伴隨著來自風雨閣人馬疏落的鼓舞聲,天涯卻無動於衷。
好好表現。
起身時視線不期然與赫連覆雨交會的瞬間,他清楚讀出了對方半啟的唇上傳達出的無聲訊息。
雖然次數不多,這樣的場合,比起旁人,赫連覆雨更喜歡推他出來試練。就像展示武器一般,必然要拿出最精心打磨最心愛的一柄利刃,才稱得上炫耀。同時他自男人似笑非笑、卻精準落在自己右手上的目光中意識到,這也是藉此機會,想觀察他傷處復原的程度。
那一日他壓低身段認錯後,赫連覆雨總算是讓殷辰憂接起了他的斷骨,卻不曾再問過他傷勢。但想來以一個上位者的角度,還是不可能不在意,這無關珍惜與否,而是計算能夠使用的物力與價值罷了。
背對著首座,他修長的五指握緊劍柄,緩緩抽出劍來。
三尺長劍清若秋鴻,嗡嗡吟動,雪亮筆直的劍身與垂斂的眼眸交輝出一道利芒。隨著長劍出鞘,他散發出的氣場也一點點倒轉,人與劍像是合成了一體,冷悍鋒利。
鏗啷!刀鋒與劍刃在空中交會,雙方都被出乎預期的力量震退了幾步,但腳步還來不及站穩便又向前,刀劍再一次纏上,片刻間已經相互拆解了十餘招。
賁虎的刀法大刀闊斧,劈砍多於點刺,充滿馬背民族狂放豪勇的猛勁,卻沒料到這個蒼白的中原青年揮開長劍,竟也是大開大闔的打法,只是更為靈活巧妙,悍烈似草原上矯健敏捷的豹子,面對奔虎拔山倒海般似的刀光,非但不肯後退,反而劍走偏鋒,以一種更張狂的方式逼上前來。
冷兵器剛硬,相擊的聲音鏗鏘清脆,火星飛揚。雖然不帶殺意,只是替各自主上爭一口氣的比劃,但交鋒所捲起的刀風劍氣仍是實質的,震得兩旁火炬都搖晃不止。一片炫目的銀光之中,賁虎越戰越勇,披頭散髮猶如戰神,天涯的攻勢則是更加沉著冷靜,卻一劍比一劍凌厲陰狠。
與在場所有人一樣,阿勒密目不轉睛地望著場中央,連舉起的酒都忘了喝,饒富興味的眼光卻是不是跟著賁虎,而是落在天涯身上。
一劍勾開賁虎的彎刀,天涯藉著捲起的劍氣縱身躍起,身姿靈動,迅猛恍如一道黑色的流光。
阿勒密雙眼像是被點燃一般發出欣羨的燦光,脫口喃喃說了一句:「喀拉蚩。」
他聲音極低,卻逃不過赫連覆雨的耳力。其他人聽不懂,赫連覆雨卻明白他在說什麼——在西域方言裡,喀拉蚩的意思是帶來厄運的流火。
煞星。
聽人如此讚美,他神色不改,淡然地觀望場中纏鬥的兩人,唇角微勾的弧度卻加深了。
雖然經常對天涯多有壓制,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而言,赫連覆雨是喜歡看見天涯佔上風的。
有些時候,他甚至是刻意地將他推上浪尖,只為了看他受激而顯現出的冷傲悍烈的脾氣。
像把不出鞘的利刃,也只有在爭鬥的時候,靜淡的天涯才會流露出一些本能的狠勁、那忍抑的外表下藏著的好強骨子。那是自負如赫連覆雨,所欣賞的一些特質。
他也說不清楚這算得上什麼樣的心思,既是想要青年馴服,又想要他保有一點反抗的意志,珍惜、厭惡、蹂躪、佔有,種種慾望構成了微妙又矛盾的心理,說到底,大抵還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