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正的地獄⋯⋯
  
  
  他記得很清楚,蒙面的黑衣人一共有十一名。
  
  在盂蘭鬼節甫過的某個燠熱夏夜,如一道道自地底竄出的妖異鬼影,來得全無聲息,教人措手不及,前後包抄了他們師徒棲身的竹屋。每個人手上都攜著武器、帶著桐油及火種,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給他們留下活路⋯⋯
  
  來者是同道中人,因為他們破了師父佈在小屋四周的毒陣,長長短短的影子落在地上,將師父團團圍繞。師父魁梧的背影在微弱的火光下挺直得格外僵硬,面貌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森然得幾乎凝結了整座夜空。其中,又有一股淡淡的、他無法理解的悲涼。
  
  為首的黑衣人與他面對面站著,第一次聽見師父以如此軟弱的聲音開了口:「小師弟⋯⋯」

  「住口!」黑衣人怒聲咆哮,眼底射出怨毒的光芒來:「你還有臉這樣叫我?你配麼!師父不待見我就算了,我卻怎麼也沒想過你會背叛我,竟然與那老頭兒串通一起來騙我!當時我就想殺了你,卻聽說了你的死訊⋯⋯哈哈哈,我又信了,真傻,又一次上了你的當!好在老天有眼,你自曝行蹤,終於栽在了我手上!」話到末處已露出狂態,師父卻只是沉默,最後嘆了一口氣,近似哀求了:「你這些年不也過得挺好?何苦爭這一口氣──」

  「好?好個屁!我是好是壞不干你的事。你既然這麼想當個死人我就好心成全你,但在那之前把搜毒神記交出來!」

  「你非要我性命,我給你就是了。但這孩子是無辜的,他什麼也不知道,你放他走⋯⋯」

  「你以為我還會信你的話麼?」黑衣人冷笑,眼神落在瑟縮在一旁的他身上,迸出了惡毒而瘋狂的寒光:「你捨不得他,我就偏要抓著他,一隻手指一隻手指的剁下來──」

  「你敢?!」一直低聲下氣的師父終於暴喝,黑衣人的反應卻是直接伸手抓向他。但還來不及碰觸到他的衣襟便被師父攔住,一雙人影交纏在一塊,衣袂翻飛,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蘊含著無限的殺機。衣襬上的微光是磷粉、袖裡藏的是毒瘴,無一不想致對方於死地⋯⋯ 幾番錯落後,師父卻給逼入了屋內,除了制服自己的黑衣人,餘下幾名同伙也跟著鑽入。

  
  「師父──!」
  
  莫名的恐懼攫住他的心房,他想要掙脫,但是掙不開⋯⋯
  
  刺眼的火光如一道冶豔的飛龍,席捲了整座屋頂,將他睜大的眼睛塗滿強烈的色彩。翻滾的濃煙如浪潮,遮蔽住了滿天的月色及星光,藏著師父畢生心血的藏書室在火海中付之一炬,他眼睜睜地看著師父被幾柄削尖的竹棒刺穿了身體,雙眼暴突,雙手抓向空中,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一晃眼,便隨著師父一手搭建起的屋子消逝在無情的烈焰之中,融成了焦炭⋯⋯
  
  嗆人的濃煙中,他被人粗暴地摔倒在地上。細繩深深勒入他的皮膚,如同刀剮。
  
  「老東西,死得倒乾脆!用刑,就不信這小子口風那麼緊!」
  
  「不──!!!」
  
  他絕望的嘶喊很快轉成淒厲而無助的慘叫。鞭打算什麼?水刑算什麼?燒紅的火鉗、穿骨的鐵鍊、塗滿劇毒的長針⋯⋯ 充滿了畏懼,卻無論怎樣掙扎哭喊、哀求告饒,一次又一次被拖上刑架,承受那承受不起的折磨,毫無逃脫的可能⋯⋯
  
  直到他們終於相信他毫不知情,他已奄奄一息,成了個半死的血人。但事實並沒有令他得到解脫,相反的,一群人將失手的憤怒轉嫁在他身上,擒著他的頭,順手按上了冒著火花的熾熱鐵塊⋯⋯ 他的慘呼滿足了對方的施虐慾,更加肆無忌憚地凌辱不成人形的他,想出更多慘無人道的花招,日以繼夜,只是為了看他因痛苦而不住抽搐痙攣⋯⋯
  
  那是暗無天日的煉獄,他以為自己會死,也比任何人都想死,但沒有。他們以為他斷了氣,將尚存一脈心跳的他拋入湍急的溪流毀屍滅跡。
  
  而水,是生命最根本的泉源。
  
  冰冷的水流喚醒了他垂死的意識,憑著殘存的嗅覺及求生的本能,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以血跡斑斑的手抓住了下游的葦草,一口一口地吞嚥著河水,連同泥沙一齊吞嚥入腹⋯⋯


  
  一切都像是一場遙遠的噩夢。可當他睜開眼睛,必須面對的卻不是雨過天青的光明,而是更加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哀慟,以及化也化不開的茫然迷惘。
  
  他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推入絕境,不過幾日幾夜,他的世界卻被一股陌生而邪惡的力量全盤摧毀──
  
  他的臉毀了、他失去了一條腿、他全身筋脈毀損得再也練不了武,渾身是可以見骨的傷⋯⋯ 他失去了立足之地、失去他的師父,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傍。胸口悲痛得幾乎發瘋,眼眶熱得發疼,卻已經一滴眼淚都再也流不出來了⋯⋯
  
  背負著夢魘般的枷鎖半爬半走,受盡冷眼、顛仆流離之際,他不是真的那樣看得開,也不是不曾遷怒, 沒有記恨過赫連覆雨。往事一樁樁浮上腦海,一些從未細想的細節突然清晰了起來,一點微妙的關聯性朦朧地成型。他忍不住悔恨,倘若當年沒有遇上那個少年,是否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一年多後,他歷經千辛萬苦、嚐遍世間冷暖,輾轉再次遇上對方之時,這股空茫的恨意卻在轉瞬之間煙消雲散了。
  
  記憶中妖美凌厲的少年已成了獨霸一方的年輕男人,如一把磨得透利的長矛,渾身上下散發著咄咄逼人的銳光。當年曾經讓他震服的強硬而今焠鍊成了一股更加強悍囂肆的氣魄,面對著那個彷彿生來就該居高臨下的男人,陡然竄過他腦海的心念,竟是和從前毫無二致:這個男人,注定是要爬起的⋯⋯
  
  霎那間明白,若是時光倒流,他與師父還是會做出一樣的決定,義無反顧。
  
  不過是一個選擇。為了些什麼,放棄了些什麼, 千頭萬緒,最後卻只剩下欲語無聲的空虛。定定望著對方,脫口而出的,只有沒頭沒尾的淡淡一句話:「我師父死了。」
  
  時光在彼此身上都刻下了痕跡,他更是面目全非,開口只是一個交代,並不指望對方認得出自己、或是做些什麼,但赫連覆雨停下了腳步,對上了他空涼的眸光。沒有憐憫,也沒有常人見到他醜態的嫌惡,冷靜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卻什麼也沒問,轉身將自己納入了勢力之下。
  
  那個冷漠的男人以面具替他重塑了半邊的臉、以義肢接起了他的斷腿、提供了他一塊遮風避雨的棲息地,讓他有餘力修養生息,一點一滴沈澱蛻變,終於得以一個淡薄超然的姿態重新站起⋯⋯
  
  
  他真正的面貌與殘缺,除了赫連覆雨外大概已經沒有人記得了,他也只當自己死過了一次,將一部分的靈魂永遠埋葬在了華麗的面具之下,隨著逝去的一切幻化成風。
  
  經歷了太多離合冷暖,失去了太多,很多事看得太透。什麼是可以放棄的,什麼是不能放棄的,只要想通徹了,也就豁達了。
  
  他也才深刻地瞭解,世界上很多事情原來是不需要正當理由的,例如傷害與惡意、謊言與暴力。而盲目的依賴和信任原來是那樣任性的幸福,有一個人能夠真正依靠有多麼難能可貴,而不是天經地義。
  
  他得自立,因為自從失去了師父以後,沒有人會同情他的眼淚,沒有人會容忍他的軟弱,他只不過是茫茫人海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等著人來挽救,必先行毀滅。學會對自己的一切負責任,他的恐懼,他的疼痛,誰真正在乎?
  
  赫連覆雨於他,僅止於宿主與寄居的合作關係。那個冷峻嚴苛的男人不曾在意過任何人,也吝於在旁人身上付出情緒,總凝著一雙冷眼看世人,死活好壞勝負一概漠不關心。唯一唯一的例外,大概也只有那個他一直拖在身後的易天涯了罷?⋯⋯
  
  
  當然,沒什麼大不了的。人不是非得有依傍才能夠活下去,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雲淡風輕,活得灑脫自在。日子安適了,地位穩固了,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除了大仇未報懸念未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只是,有時候,有時候。不免感到一縷若有似無的、悵然若失的孤單⋯⋯


  
  輕輕擦拭過了臉,殷辰憂將擰乾的一帕方巾掛上牆上的小鉤,重新戴上放在鏡臺上的面具。湛黑的底表嵌著暗色的寶石,幾道藤蔓繞著美麗的弧形,在眼角眉梢的位置、那深沈的色澤間,開出了細緻的金色花朵。半邊的臉,依然是那樣不沾塵的淨扮端秀,長髮半挽,清雅如空谷一朶幽蘭。
  
  若有所思地撫了撫面具,他淡淡一笑,揮手解開布幔,將鏡中的倒影鎖回了那個冰冷的塵封的世界。吹熄燭火,抽開腰帶,任由中衣滑迤落地,他隨性地踢落鞋襪,踩著黑暗返身撩開床帳。
  
  窗上的紗紙都透出了薄薄的光暈,天色雖然還沒亮,卻快要破曉了。


  
  仰躺在床上,看著映在床頭的藍光,他抬手抵著額,無奈地嘖了一聲。
  
  他不是夜貓,一個難伺候的赫連覆雨,加上一個不合作又扎手的易天涯,自從他回到風雨閣以來就忙得焦頭爛額,生活作息都跟著那兩個不知睡眠為何物又恣意妄為的怪物日夜顛倒了⋯⋯
  
  
  人哪,只要一倦,總是想得特別多。
  
  一縷藏香幽幽地穿過帷幔,盈滿室內。嗅著安定心神的香氣,這是累透了的殷辰憂墜入睡夢前,最後的一個念頭。

 

 

 

 

 


 

本來想要修改,結果修著修著變成整章重寫...... 囧”

心理戲有點多,不過想要好好解釋一下陰沈這個傢伙~

私心是很喜歡他的,寫著寫著竟然有點心疼了 Orz (陰沈: 聽妳這後娘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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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