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稱他鬼醫⋯⋯來自冥界的醫者。
  
  不光是因為他一身鬼神難測的精湛醫術與毒技、能夠將人的生死操縱於一念之間,也因為他是那樣謎一般莫測的男人。
  
  仿若虛空中走出,如初秋落下的一場過早的雪,沒有過去,不留痕跡,不屬於任何空間,自顧自踩著空靈而淨淡的步伐,全然不受旁務推移影響。半邊的面容藏在精緻的面具之下,餘下的半邊卻被長長的瀏海覆住,只能從細密的髮絲間窺見若隱若現的白淨五官。
  
  即便是如此低調的存在著,關於他的流言在風雨閣內、江湖上仍是繪聲繪影四處竄流。對於這些他都不在意,大部份揣測也確實有幾分真實性,但是有一點,他們全猜錯了。
  
  他不是隱瞞身份,也不是故弄玄虛。他之所以戴著面具,只是為了遮掩而已。
  
  ──遮掩自己的醜惡與不堪。
  
  
  銅鏡前的羊脂燭頂著一簇火焰,靜靜燃燒著。拾起燭火,在吊爐中焚起一線藏香,一縷若有似無的細煙裊裊四散,包圍住了暈黃的火光,交錯的光影忽遠忽近,冰涼的空氣中頓時沁滿幽微的香氣。
  
  他拂開了罩在黃銅立鏡上的布幔,定定注視著鏡面。
  
  一塵不染的鏡面反射出一室的昏暗,連同他的倒影一同浮現在鏡中。背景是模糊幽玄的,他的影像卻特別清晰。
  
  隨手撩開瀏海梳向腦後,他退去披在身上的外衣,修長的五指按住面具,輕輕摘下。一連串的動作輕柔而肅穆,像破繭的蛹一層一層屏氣凝神地剝落,只是現形而出的不是蛻變的美麗蛾蝶,而是最原始醜陋的自己⋯⋯
  
  此刻已過子夜,在這隱蔽的院落向來也罕有人跡;若是有其他人在場,看見房內的畫面恐怕會吃驚得掩目跌退十數步、放聲驚呼──
  
  除去面具、撥開瀏海,殷辰憂一張面孔毫無遮蔽地暴露在燭光之中。左半邊的臉一如眾人所猜測的,五官清新文雅,唇分明若菱角,眉細細如柳稍,眉宇間透著一脈靈秀的神韻,是個面貌姣好的男子。可以鼻樑為縱線,右半邊的臉孔,卻是天與地的反差。
  
  眉不是眉,鼻不是鼻,該是面頰的部份凹陷萎縮,皮膚卻如同腐爛而後凝固的碎肉般呈現凹凸不平的暗紅色,一塊一塊糾結成團;四處遍佈著紫紅色的綻開的疤痕,幾道聳起的稜痕猙獰地爬過,醜怪似地府爬出的惡鬼⋯⋯ 唯有一隻眼睛依然明亮如星輝,閃爍著故往的清華風采──卻也令如今的面目全非更加不忍卒睹。
  
  投射在鏡中的目光淡淡下移⋯⋯ 卸下了衣裝,他修長勻稱的身段一覽無遺,下襬衣影間卻隱隱折射出了冰冷的光澤。原來是左腿的部份齊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上好銅鋼精製的小腿骨,支撐住了他半身的重量──

  誰能料想得到,這樣來去如風、行雲流水似的一個人,竟是個缺腿的殘廢!
  
  可這就是他,鬼醫殷辰憂真正的面貌⋯⋯
  
  面具再華美、機關再精巧,比起血肉之軀,還是顯得空虛而單薄。退去了鮮妍飄然的表象,他不過是一朶臨水照影的、支離破碎半凋的殘花⋯⋯
  
  瞬也不瞬地凝望著鏡中的身影,彷彿看著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殷辰憂面容平靜,再也起不了漣漪。皮肉傷口是會自動癒合的,時間長短而已,痛,早就不痛了。 過了十年,他早已接受也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最起碼,他的雙手沒有受損、他的雙眼依舊清亮、他還有半邊完好的面容、他還有一條可以站立的腿⋯⋯ 至少,他還活著。
  
  他不厭恨這樣的自己,但再怎麼灑脫,偶爾偶爾,仍是感到難以言喻的鬱憤不平⋯⋯
  
  原本不應該是如此的。他曾經是個健全的少年,過著平靜閒適的生活,遠離人煙,草藥為伴,無憂無慮⋯⋯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間頃刻覆滅。
  
  那一年,他不過十六歲。
  
  
  ※ ※ ※ 
  
  
  據撫養他的師父說,他是一名棄兒,裹在破布裡給扔在官道邊的草堆裡的。可能是災荒難民拋下的稚子、也可能是賊匪手下劫後餘生的遺孤,總之是那樣卑微的一條小生命,在荒草中虛弱地掙扎啼哭,正好被四處流浪的師父遇上。
  
  為了他,師父在一處僻靜的幽谷中定居下來,伐竹成屋,畜養家畜,以羊奶餵養他,縫衣做飯的,父兼母職將他拉拔長大。而後教他讀書寫字,辨百草、識百毒,一點一點傳授他醫術及毒技。
  
  「醫與毒本是同源,運用得宜,藥也能致命,毒也可醫病。」撫著他的頭,師父語重心長地道:「我不是要你害人,可在這世上,你總得學會自保。」
  
  當時年幼的他似懂非懂,只記得師父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
  
  對於師父,其實他瞭解的並不多。印象中的師父是身材魁梧的大個子,五官都藏在滿面蓬亂的虯髯之下,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看似個匹夫粗人,卻是他見過最細心富有智慧的人。雖然沉默寡言,對他卻宛若慈父般百般縱容疼愛,偶爾他撒賴調皮也只是無可奈何,從來不曾疾言厲色過一句。除了教導他,大半時間都坐在書房裡謄寫著一本一本的藥譜毒經,雖然不好客,卻從未推拒上門求診的病人。
  
  也是因為如此,這才因緣際會,與赫連覆雨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一個雨後的傍晚,一個黑衣的少年與一個拄著拐杖、近乎全盲的男人鬼魅般闖過了師父設在谷口的層層機關,出現在了他們師徒居住的小屋前。
  
  原本以為求診的是殘疾的中年男人,想不到卻是那個妖美的少年。
  
  從來淡定的師父在觸及對方脈相時臉色大變,一反常態地不置一語,久久才開口,問:「這味毒,埋了多久了?」
  
  聽見回覆後,神色更加奇異,卻不若平常開方診治,而是將自己關在了房中數日,不飲不眛,只是望著虛空發呆。在這段時間內,他則負責照料客人的飲食起居,出於好奇,也趁此機會偷偷觀察不過年長自己一些的赫連覆雨。
  
  所以才能自門縫中,窺見對方毒發時的模樣。
  
  他見過不少中毒的病患,發作時苦痛難忍死去活來,平時再怎麼斯文有禮的人也喪失理智,大吼大叫大哭大鬧、抓地板摔桌椅、自殘、甚至傷人,說有多瘋狂就有多瘋狂。可是不,這個妖邪凌厲的少年卻和其他人不一樣,只是弓著背脊撐在榻上,安靜得過分,連一聲都沒有吭出來,只有扭曲的十指及瑟瑟抖動的長髮洩露出他的難受。
  
  站在門外的他可以自空氣中的波動察覺對方的痛苦,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斷斷續續的喘氣聲猶如一隻負傷而高傲的猛獸,就是死也不願意伏倒下去,不肯讓自己有一絲一毫崩潰退縮的機會。據說毒性是淤積在心口及四肢關節,照理說毒發時應該是最為疼痛的地方,卻完全沒有伸手去觸碰或壓制,彷彿不甘於受痛楚駕馭般頑強地咬緊牙關以自身的力量與之抗衡。殷紅的血緩緩滲出,染紅了緊抿的唇角,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那股狂熱強橫卻又超乎他年齡能夠理解的冷靜意志令他莫名發起抖,床榻上的人卻猛然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不過短促的交會,那雙張揚的黑眸迸發出的冷冽光彩卻震住了他。胸腔被某種情緒填滿,他感到陌生的恐懼,但是隱藏在那股恐懼之中,卻是異常清晰的一個念頭:這個人不會死,也不能死。

  他得幫他⋯⋯
  
  有些踉蹌地跑至書房,撲至端坐在椅中、沈默如雕像的師父懷裡,他顫抖地開口,第一次,為著素昧平生的一個人,有了強烈的請求:「師父,求您,替他看診好麼?我知道您可以的⋯⋯」
  
  「你也覺得應該幫他麼?」幾日不曾開口,師父的聲音乾啞,面色像是蒼老了十歲,說不出的灰敗。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他眼神空茫,自言自語似的低喃:「蝕骨嚙心⋯⋯ 這味毒沒有解藥,只有解方。能不能解,還得看他自己⋯⋯」
  
  ⋯⋯
  
  ⋯⋯


  
  這是一個決定。
  
  當時他不明白可能的後果,可是師父應該是清楚的⋯⋯ 因為自那一日起,聚在師父眉心的烏雲便始終懸在那裡,再也不曾散去。而他,卻是一直到後來才開始有些明瞭,自己的請求、師父的決定,付出的什麼樣難以回頭的代價⋯⋯
  
  變故發生在幾年以後,他都已經忘了這件插曲,赫連覆雨這個名字在北方以狂風過境之勢崛起,他的世界卻在一夕之間,毫無預警地自雲端跌落地獄。

 

 

 

 


 

這章雖然稍微有點偏題(望上)
但是內容一直很想寫,雖然一陣子沒寫手感抓不到,超卡卡,但是還是寫得很開心
然後寫著寫著又爆字拆章了.............. Orz

稍微修改了一下詞句,不過三更半夜我好睏,明天再來連同後半章一起大修吧(綁頭巾


然後,標題不是普通的混...... (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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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