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朵霞光自天際被抹去,改而為湛湛夜色取代的時候,天涯悄然無聲地自城頭落在了地上。連日的休養,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雖然氣血仍是有些不足,但是並不妨礙他的動作。
  
  悄然無聲地,像是一抹鬼影,靜靜在黃葉快要落盡的蕭索林子裡遊走,直到風雨閣那座沉重碉堡的影子消失在山的崚面之後才放緩了腳步。他並沒有離開風雨閣的地界,這裡仍是介於第二與第三哨站之間的枯樹林,但已經離核心地帶一定的距離,眼線並不多。
  
  他恢復了五成的精神,就再也沒有什麼困得住他了,就是殷辰憂以鎖鏈拴住了他的房門都不能。拿著幾乎與人合為一體的劍,他沉默卻氣勢洶洶地殺上了莫冰所處的承影樓,一個冷淡而帶殺氣的眼神,逼著滿心不甘的莫冰改弦易轍,交卸職責。
   
  他易天涯,原本就不是個容人小覷的角色,只不過沒這份欲求而已。可這次不同,這是他跌落地底、折損雙翼後,唯一爬起掙出的契機。原以為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所以無心去追求,但忍到了極致,既有的一些認知被殘酷地打碎,他不得不調整自己,像一匹飢餓而貪婪的狼,狠狠咬住任何有利於自己的機會。
  

  只是,此時此際,他孤身出現在樹林裡並沒有什麼企圖,而是在等。

  等人。

  紙條是隨著早膳一起遞進他房裡的,娟秀的字跡短短幾行,紙上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帶刺的花香,沒有署名也沒有任何記號,但他清楚知道是誰寫的。

  他不知道赫連玨音是怎麼瞞過赫連覆雨的監視網的,若是平常,對於這樣要求他單獨赴會的邀約,他是絕對不會回應的,但幾個關鍵的字,卻牢牢抓住了他的神經。

  欲知夜半彎下落,午夜十里林見。

  欲知夜半彎下落⋯⋯

  他並不願意回想起有關夜半彎的一切,因為那會使他連帶憶起自己受到的慘無人道的凌虐。但另一方面,他卻也沒有真正完全將對方放下,雖然事後得知赫連覆雨放了她,但到底她是真的逃過一劫了,還是他受人欺騙,詳細情形一無所知。被赫連玨音這麼說反而教他感到猶疑,若不搞清楚,煩躁得簡直坐立難安。

  前思後想了許久,還是橫了心,赴了這場直如鴻門宴的約。

  但,等了許久,等到月色都沉入雲裡,蛙鳴蟲唧逐漸淡去,還是不見對方的人影。

  赫連玨音究竟想找他做什麼⋯⋯

  ——為何遲遲沒有現身,難道是暴露了行蹤,或是受到了阻攔⋯⋯

  拖得越久,越是令他不安。
 
  焦慮地在原地踱步著,天涯突然止住了動作,似是感受到了點不尋常,屏氣凝神捕捉週遭的動靜,像嗅到了腥氣的獵犬,手搭上了劍柄,背脊也倏地筆直,眼神散發出了一絲警戒的暗光。
  
  約莫半刻的時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聽得他自己輕微的呼吸聲,以及北風掃過枯枝的窸窣聲,但緊接著,一陣輕微的喧嘩由遠至近,一聲清嘯沖天而起,打破了原本了無生氣的死寂。
  
  鳥鳴似的急促嘯聲三長一短,正是風雨閣警告的暗哨,同時雜錯的馬蹄聲自林間傳來,震得土地隱隱搖動,枯葉都簌簌地自枝椏上跌墜。
  
  面對意外,天涯受過精良的訓練,反應如條件反射,一時之間再也顧不得其他。眨眼的功夫,他已像隻脫出弦的箭矢,朝越漸清晰的馬蹄聲疾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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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黑,風高,馬蹄疾。
    
  達達的蹄聲快且重,伴隨著一串竹節敲擊聲,亂得毫無章法,天涯卻立刻聽出只有一匹馬在奔馳。馭馬者顯然是此道高手,不但單槍匹馬衝過了風雨閣的防線,在能見度低、樹木雜錯的林子裡速度竟然沒有放慢分毫。
    
  黑暗中遠遠傳出尖銳的嘯聲,此起彼落打著暗號,有四面包抄的意圖,只是隔了一段距離,恐怕趕不上闖入者變換方向的速度。
    
  「嗚——嗚嗚——」低沉的號角響起,警告著前方第二道哨站的守衛應敵。
    
  一匹渾身赤紅、長鬃拖在胸前的紅沙馬自樹叢中躍出,後蹄才沾到地面前蹄已撒開,毫不猶豫地向前疾衝。馬上的大漢單手執轡,一手抓著一根熟鐵打造的長棍,揮出的勁風硬是在張牙舞爪的枯枝間掃開一條道路。他臉藏在斗篷之中看不清面容,但是露出的雙眼左顧右盼,流露出一絲急躁慌亂,馬兒也不斷噴著熱氣,大眼閃爍出渴切的凶光,掩不去長途跋涉的疲態。
    
  一人一騎一夜間跑了三百里路途已達體能極限,若不是身負重任,斷不敢冒死明闖風雨閣的。但人與馬皆是精悍中的精悍,縱使疲倦仍然銳不可當,捏緊了揣在懷中的紙捲,他低喝了一聲:「叱!」通靈性的馬兒速度不減,以絕佳的平衡感壓低了身子硬生生調轉了方向,避過了身後飛射而來的一枝冷箭。
    
  他並沒有將身後的追兵放在眼裡,只是以寡敵眾給追得心煩意亂,好不容易暫時甩脫了,一片黑林間卻也頓失方向,不得不緩下速度,試圖藉由黯淡的星光辨認方位。胯下的紅沙大馬卻一個哆嗦,焦慮地噴著鼻息,他也驀地一寒,隱隱感到一股煞氣在迷離的霧影間盪開,卻完全不知從何而來。他抖開鐵棒,機警地勒住馬韁在原地轉了半圈,但還不及檢視周遭,黑暗中冷芒乍現。
    
  「慢——!」他開口揚聲,已經太遲。一聲急喝在凌厲的劍光中勢減聲銷,一把長劍穿過馬鬃、挑破他衣襟,險險地貼著腹部斜刺而過!
    
  憑空冒出的敵人令他瘁不及防,驚吼著向後一縮,手中熟鐵棒以自身為中心虎地掄了半圓,對方卻已經矯健躍開。他才在黑暗中辨識出人形,突然被一股向前的力量拉得後仰,原來是坐騎受驚向前猛衝。他重心一個不穩,急忙拉住韁繩,手上抓到的卻如同空氣。
    
  ——上好牛皮所製的韁繩,已被方才一劍整齊劃斷。
    
    
  一身黑衣的青年幾乎隱沒在黑暗中,唯有一雙眼睛鋒利透亮,與手中的劍閃爍著一模一樣的光彩。
    
  射人先射馬,天涯出手從不拖泥帶水,一向乾脆俐落,直指要害。依然纏著繃帶的五指沒有平日靈活,速度卻很好的隱藏住了這一缺陷。
    
  他聞聲辨位,追著對方的行經動線,時機算得極精準,攔截在途中突刺一劍,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快得不給對方任何應變的機會。他整個人猶如嗅到血腥味的豹子,完全進入了對戰的狀態,渾身上下透著不要命的狠勁與戾氣。看似莽撞的一劍,卻是精心計算過的出手。
    
  這名不速之客之所以能夠在風雨閣地盤上橫衝直撞,憑的全是速度及馬背上的高度。想要擒人就必須將一人一騎拆散才有可能,是以他一出手,意不在傷人,而是逼得對方落馬。
    
  他一劍得手,事情的發展卻不全然合乎天涯的預料。
    
  大漢怒吼 一聲,琥珀色的鷹眼冒出火光,當機立斷鬆開了韁繩,改而一把揪住馬鬃,不愧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竟又坐穩身子,伏低了上身,人馬像是標槍一樣直直衝了出去。
    
  天涯眼底燃起瑩瑩火光,跟著仗劍飛掠追去。
  
  只有絕頂的輕功,能夠與血統最最純正的名駒相較勁。天涯輕功屬上乘,但畢竟不是他的專長,此時身上又帶傷,若是在平地,他是追不上這一人一馬搏命的衝刺的。可現在是在枯樹橫生的林子裡,大大減緩了馬速,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飛燕般穿梭在枝椏間,竟緊緊貼在馬側不離不棄。
    
  甩他這陰魂不散的煞星不掉,大漢狂躁怒嘯,反手揮出鐵棒,碗口粗、五尺長的鐵棒在他手中使起來不費吹灰之力,靈動如游蛇,瞬間便和天涯打蛇隨棍上的長劍纏鬥在了一起。劍刃與鐵棒鏗鏘交擊,火星四竄,奔馳間,不過轉眼的片刻已交手二十餘招,一時間誰也占不了上風。
    
  馬兒一路狂奔,兩人專注於手中攻勢,只見前路樹林越來越密,馬匹難以前行,那匹紅沙馬卻突如其來地煞住,前蹄蹬在一株古松上,猛轉回身子仰天長鳴,揚起馬蹄朝天涯重重踏落。這是一匹通靈性的馬,脾氣極悍,倦怒交加之下再也忍受不住追趕,竟然主動轉身攻擊起天涯來了。
    
  沒料到牠有這一著,馬背上的大漢一顛,緊緊攀住了馬的頸子才沒有墜下地,包覆住大半臉龐的斗篷卻抵不住這樣劇烈的晃動,滑落肩膀,露出了暗紅色的頭髮及高聳的顴骨。
    
  這匹紅沙馬本就比尋常馬匹還要高大健壯,此時直身站起更是拔山倒樹,天涯頓時被兜頭罩在了陰影之中。其實大可以輕易揮劍斬斷馬腿的,但出於本能,他不願殺了這樣一匹良駒,只能飛身在雜踏的鐵蹄間閃躲,見機不可失,驚險中一個側滾逼近馬腹,一劍挑斷了固定馬鞍的腹帶,拉住一端狠狠扯落。在馬背上掙扎的大漢頓失重心,雙手朝空中一揮,大蔥一樣倒栽了下來。
    
  怒吼的聲音震得松葉紛紛顫落,紅髮大漢屈腿一翻,在空中滾了半弧,但還來不及落地頸邊一陣劇痛,人也被一股大力擊得向後摔去——那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倒轉了手中長劍,惡狼撲羊一樣跳上前來,劍柄狠狠搗在他右肩窩,鎖骨都給震斷了。
    
  額際爆起青筋,他忍痛凝聚了全身力氣,回手朝青年揮出鐵棒,狂風掃蕩般劃破了空氣。這是西域最負盛名的打虎棒,能夠一棒將成年老虎打得腦漿迸裂,兩人離得這麼近,青年反持著劍,身後又被大馬阻著,除非通天入地,要不然是絕無可能接下這一棒的⋯⋯ 可青年的反應卻大出他意料,睜大了眼,連怒意都剎那凝住了。
  
  這冷煞的黑衣青年竟然抓住馬鬃,縱身盪上了馬背!
    
    
  背上多出了一個陌生人,紅沙馬踢蹬得更厲害了。牠是西域最頂級的烈馬,左右搖擺想要將天涯甩下去,並回頭張口就咬,怒騰嘶鳴,一次又一次仰高前肢,刨地的蹄子踏死無數野草,震得大地都為之撼動,若是被甩下馬來,肯定難逃被活活踏死的命運。但他危險,跌落在地上的大漢卻更是生死交關的危險,氣瘋的大馬只顧著對付背上的天涯,全然不理會周遭,馬蹄不斷飛揚踏落,若是被踢上一腳、踩中一蹄,不死也去半條命!
    
  馬背顛簸震動,失去了馬鞍更是坐立難安,天涯卻沒被甩落,雙腿夾緊馬腹,一手攀著馬頸、一手插入馬鬃間,自毛根處緊緊抓住,逼著馬仰頭無法動彈,硬生生拖住了牠的行動。
    
  蹄子重重落下,馬兒如離水的蝦米般不停蹦跳,但原本體能就消耗得幾近殆盡,終有力竭的時候。站起的高度漸漸降低,嘶鳴聲弱下了,剩下哮哮的喘氣,只有長長的馬尾不甘地甩動著,蹄子焦慮刨抓地面,頹喪倒退了幾步,終於平息下來。
    
  一手仍揪著馬鬃,天涯右手一轉,長劍倏然回到原位,亮澄澄、冷森森的劍尖閃著寒光,直指地上大漢的胸口,冷冷開口:「報上名來!」
    
  「你⋯⋯」
    
  死劫下逃生的大漢面色灰白,眨了眨眼,一時間還不能自驚愕中回神。
    
  他從來沒想過打出生便在馬背上長大的自己竟會被摔下馬來,而這個青年,這個修長而不特別壯碩的中原青年,竟然在無韁無鞍的情況下,騎得住這匹就連當地人都很難馴得了的悍馬,面色不改地將自己制於劍下。
    
  「⋯⋯」
    
  知道遇上的不是簡單人物,他唇顫了顫,眼裡射出一道悲憤急切的光芒,張口以怪異的腔調嘶叫起來:「⋯⋯赫連覆雨!我要見赫連覆雨!有要緊的事,要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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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