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斷山脈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峰所組成,若從空中俯視,就像是一個巨大的X字,將整片中土分為東南西北四方。四道山脈形勢陡峭嶙峋,沿著山形向中央攀爬,最終在矗立於中原之中、聳入雲霄的的寒刃山會合。

  而禁斷二字,顧名思義,是被人類視為禁地一般存在的鬼域之荒,地形崎嶇荒僻不說,相傳是上古時期妖族戰場的遺跡,山裡藏著許多封印的古老詛咒和陣法,不甘心命喪於此的陰魂化成了厲鬼盤桓不去,只要颳起風,就能聽見那淒厲的尖嘯聲⋯⋯

  可怕的傳說深植人心,因此禁斷山脈十里內一向沒有人跡,山巒中為了接連四方而開闢的走道也少有行人,就連四大流派都不願貿然闖入這片受過詛咒的土地。也因為四大流派的不干預,禁斷山脈久而久之成了中原妖物的集散處、這艱辛世道中最後的庇護所。許多不同種族的妖物藏身於此,苟延殘喘、繁衍下一代。

  把據點建立在禁斷山脈雖然也不見得安全,卻比直接和無弦宮起正面衝突要保守一些,畢竟對方實力未明,四大流派又枝連同氣,弄個不好功虧一潰,反而不好。而禁斷山脈上的妖物,論實力,怎能和惑顏這些橫掃北荒、侵略經驗豐富的狐妖相比?不出兩日,惑顏一行已趕退了一夥猴妖,老實不客氣的佔領了他們長年盤據的山洞。

  妖君照例在山洞四周佈下結界,確保勢力範圍,之後便躲在洞中,照舊無精打采的修養生息,隨惑顏等人自顧自地滿山游走探查。

  他的漠不關心反倒讓惑顏懸在半空中的心稍稍落地。可惑顏不知道的是,妖君表面無比平靜,內心卻是暗潮洶湧。

  靜靜躺在撲了皮草的石床上,青綠色的眼睛瞬眼不瞬的望著頂上生著青苔的岩壁。他很久沒有這樣躺著放空,專心一致的想著一件事情了。思路很清晰,清晰得讓他心不自主的疼,眼角微微的酸,可他還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想怎麼走。

  又是不成眠的一夜。

  收起紛亂的情緒,他悄然無聲的翻身而起,穿上皮靴,披上外衣,瞥了一眼蜷縮在洞穴一角、睡得很沈的澄霜,輕手輕腳的走出他畫為寢居的小穴。外頭的洞穴內,包括離魑在內七八隻狐妖東倒西歪的睡倒一地,卻獨獨不見述影和惑顏。

  像陣輕風一樣無聲的飄過眾人,他跨出石窟,正巧迎上了破曉的第一道曙光。

  就著昏暗的光線,他向西方眺望,視線穿透了濃霧,落在遠方的一座城池上,清冷的眼底,隱隱流露出一股焦灼。

  他再也無法克制心底那自從跨入北嶽來便不斷鼓動的慾望──他想回去,就算只是看一眼,也好。

  「早安,吾王。」惑顏醇潤的嗓音不期然在他身後響起,一回眸,對上的便是那對含笑的銳利紅眼。即便是清晨,惑顏精神似乎也相當不錯,衣裝筆挺,棕紅色的長髮也難得馴服妥帖的掛在身後,直直垂落腰際。瞥了一眼似乎心事重重的對方,惑顏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低聲道:「有什麼事麼,吾王?」

  青眸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西方。

  「我要去城裡走走。」

  「?!」這句話來得太出乎意料,語氣也太過決斷,讓惑顏猛地轉回頭望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城裡?」

  「是。」妖君頷首,語氣一樣平靜,怕他没聽懂似的,補充道:「煙雨城。」

  回望著他的青綠眼眸很冷淡,卻透著勢在必行的堅定,以及一絲隱晦的躁動。

  紅眼凝縮,惑顏的心顛了一顛,原本還算燦爛的心情忽然蒙上一層烏雲,瞬間陰霾了起來。他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可他明白妖君並不是在詢問他的允許,只是在陳述一項不容人反駁的決定。

  但他仍然是變了臉色,棕紅色的濃眉蹙起,反射性的反問道:「為什麼?!」

  煙雨城是無弦宮的所在地,就算是想要入侵中原,北方這麼多座城池,傻子才會選擇由這座最最鞏固的古城下手。而既然不打算從煙雨城著手,又何必靠近敵人自找麻煩?他們此行的目的不過是勘察,帶入關的人手也不夠多,論勢力遠遠無法和無弦宮匹敵,幹什麼去冒險?各種角度來想,都不合理。

  而且,妖君那略顯焦躁,對那座古城有所特殊關切的模樣,讓他有些警戒。

  這個男人的過去是個謎團,雖然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解釋過,但妖君不屬於北荒離,而是來自北嶽這點是眾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惑顏更進一步的覺得,他極有可能和無弦宮有過一段牽扯,要不,怎麼每每提到無弦宮,便心神不寧、行為脫序?

  他的質問和逼人的視線有些刺痛了對方的隱私,青眸倏然沈冷,尖銳地回道 :「不關你的事。」

  這話,太不留餘地,惑顏瞬息安靜了下來。

  清晨的空氣很冷,兩人面對面的站著,任憑寒風吹颳著他們的衣角和長髮,冰冷的難堪如藤蔓般在兩人視線之間迅速的攀爬,纏繞著扼住兩人的脖頸。一時之間,只剩下冷冷的死寂。

  青眸男子雙眼如霧,出奇銳利的目光挑釁似的攫住惑顏的臉,俊容陰冷而倨傲。

  惑顏站在他跟前,俊朗的面孔微微發青。冰冷的口氣、不留情面的話語,像是一記熱辣辣的耳光,直接摔上他的臉。

  雖然名義上是君臣,但是他和妖君之間曖昧模糊的關係,彼此心知肚明,絕不如表面上看似的那樣單純。他倒不是惱怒妖君話說得太過無禮冷酷,而是惱怒對方明明知道自己心意,卻一再刻意疏離的高傲姿態。

  這有著綠眼睛的漂亮男人是朶薔薇,看似柔弱無力,卻生了一身利刺,總能準確的扎在人心口上,讓人暗暗地疼。

  他又是困窘又是難堪,極力隱忍著才沒有發作。過了半晌,他才低低開口打破了沈默,聲音有些壓抑的淡漠,試探地道:「你⋯⋯曾是無弦宮的妖奴?」

  這是他的猜測。

  有些御術者並不會殺死敗在手下的妖物,而是在打碎妖物靈體、毀去他們四肢以後,施法下毒鎖在領地裡,一生一世供其奴役。因此,即使殺妖有助於提升自身靈力,面對法力較為低弱的的妖物,活捉遠比撲殺來得有利益價值。而這些妖奴的處境,可想而知是十分淒慘的。為防一些身體結實的妖奴自行修復痊癒,大多主人會更進一步重殘手下的妖奴,鐵鏈穿骨、鋼釘附身⋯⋯極盡殘忍折磨。這些妖奴日以繼夜的做著常人無法想像的苦工,同時還要忍受肢體上的虐待,求生不能求死而不得。

  當年倒在北荒的妖君一身重傷、靈體破碎,雙手更是鮮血淋漓指斷爪去,顯然是受過惡意的摧殘。何況,每回扯上無弦宮,總是神色有異,若不是自無弦宮逃出來的妖奴,還能是什麼?

  想不到惑顏會如此開門見山的問,碧青色的眼眸閃過一絲受辱的訝異寒光。

  「不。」他斷然否定,聲音不自覺揚高。沈默了一下,他垂下視線,低低的、輕蔑的加上一句:「南宮一派,只殺妖,不馭妖。」

  聽他語氣透著股不詳的意味,惑顏識相地不再這個話題上多停留。看著對方嘴角倔傲的線條,態度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他清楚知道扭轉不過情勢,卻仍在做徒勞的掙扎:「你非去不可?」

  青眸轉而眺望著晨霧裡只有銅錢大的灰色城影,原本滿是防衛的目光跟著微弱的光線朦朧起來,緊抿的唇角鬆開,白玉般無瑕而寒冷的面容微微軟化,流洩出一股淡不可察的輕愁和茫然。他没開口,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拗不過對方的堅持,惑顏眉頭蹙得死緊,臉色陰沈的妥協了 :「我和你同去。」

  「不。」妖君想也沒想便再次直接地拒絕,「誰都不許跟,包括你也一樣。」

  「吾王──」惑顏的聲音也大聲了些,正想要反駁,白衣迎風一閃,青眸男子懶得和他多言,身影已經化作一道銀白色的流光,逆著風晨風如離弦的箭矢般破空而去。

  「⋯⋯」惑顏臉色更難看了,因惱怒而更加熾紅的眼底卻有透著一點蒼涼的無奈。

  竟然連他的話都直接無視⋯⋯除了這個男人外,還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樣惹他?他一向是妖群之首,眾人崇拜景仰都還來不及,哪裡有膽子拂逆他的話?更別說是出言頂撞了。

  算他倒楣,遇到了這個煞星,平白受這麼許多氣。

  他悻悻地甩手,跟著搖身一抖,只見一道紅影,像一團燃起的火燄,追著銀光消逝的方向而去。


  ***


  白衣倏地在空中停住,輕巧飄然的落在地上,俊秀的臉龐透著冰冷的怒意。

  「我不是說了,別跟著我麼?!」

  惑顏跟著跳落地上,瞪著眼前男子的血色瞳眸也滿是陰鬱。不顧對方不悅的臉色,他執拗地道:「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跑進城裡,太危險了。」

  他們已前後飛馳了數十里,逼近了煙雨城。濃霧漸漸散去,光線也越發地清晰,雖然還未跨入煙雨城的地界,遠遠卻已能望見灰色的城垛,一陣又一陣濃烈的人類氣息順著風,四下飄揚。

  一想到那裡是無弦宮的老巢,說什麼他都不放心讓妖君一個人闖入。

  「哈,」面對他的堅持,青眸男子只是冷笑:「如果連我都應付不了,你跟著我,有差別麼?」

  一針見血的話,讓惑顏一窒,答不上話來。

  「回去罷。」察覺自己話說得太不近人情,妖君表情和緩了一些,淡淡道:「晚點我自個兒會回去。我認得路。」

  按捺下了詢問他入城理由的衝動,惑顏低嘆了一口氣。

  「我在這裡等你。」這是他最後的底限了,「我會在這裡等著,直到你回來為止。」

  「你⋯⋯」妖君蹙起眉,但是視線接觸到惑顏神色不善的臉龐,那擺明了一絲一毫都不肯再退讓的堅決。不欲和他再僵持下去,他點點頭,兩人勉強達成了共識。

  「隨便你。」莫可奈何的深吸一口氣,他一甩衣袖,轉過身去,定定望向遠處在晨曦中若隱若現的城牆。


  蒼白的面孔畫過一絲血色,心跳,忽然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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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