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影一怔,袖中的暗器本能反射而出,卻被暴起的劍光一氣刺落,轉瞬間長劍已迎面而來。

  寒刃映著淡月,在黑暗中光影凌厲,一閃而逝,眩目似一朶朝生暮死的曇花。

  幽冷的殺氣鋪天蓋地,明知這是生死交會的光影,卻有一種使人屏氣凝神、忘乎所以的絕美。曇花一劍,彈指間花開花謝,只有親眼見過的人才會明白。

  那一日在碧梧山上,若是赫連覆雨未曾擋下,易天涯的劍究竟接不接得住他突發的暗器,始終是擱在彼此心底一個未解的謎。

  如今謎底終於揭曉。

  鋒利的長劍穿過心口時,心臟也僅只是一痛。

  花弄影雙唇微啟,竄過他腦海的卻是一個有些遙遠的畫面。

  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春天。繁花似錦,天色正好。他一襲煊赫的紅袍,腰繫金帶,曾經高不可攀的飛雪宮大殿踏在他腳下,自玉台向下望,熟悉的廊檐飛角蜿蜒排開,看在眼裡處處相同,卻又處處不同。那時他還沒坐穩宮裡第三把交椅的位置,但已是宮千帆最得勢的寵臣,也穩住了與宮勝旭的關係,正扶搖直上,意氣風發。

  一個華服俊朗的少年郎把玩著一隻玉簫,信步跨入殿門。他認出了是宮千帆唯一的姪子,於是客氣地朝他打了個招呼。雖然作風浮浪,他深諳利害關係,敵人能少一個是一個,何況還是身份貴重的前任宮主之子。就是拉攏不了,他也不想交惡。

  宮蒼浪看了他一眼,沒認出他是誰。跟在他身邊的兩個隨從附上他耳朵竊竊私語了幾句。宮蒼浪的目光登時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以及不屑一顧的神色,扭過頭不理不睬。稀稀落落的訕笑聲響起。那一個剎那,他面紅耳赤,內心像是被毒蛇啃噬般,生出一股刻骨的怨恨。

  他恨透宮蒼浪。旁人恐怕難以明白,只不過不經心的一個舉動,能讓他對一個幾乎沒有交集的人記恨至今,然而世上所有的不經心,透露的往往是最單純直白的惡意。

  他也知道自己行事並不光彩。但倘若有選擇,誰天生喜歡作賤自己?他也是憑自己本事,歷經千辛萬苦爬到今日地位的,卻任誰都自認高他一等,有資格看他不起。就連資質平庸、只因出身高貴就生來平步青雲的公子哥兒,說穿了一無是處,也能隨意嘲笑折辱,當眾給他難堪。憑什麼呢⋯⋯

  但失去溫度的雙唇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未曾出口的不甘心凝結在光彩漸退的眼瞳裡,只剩下無盡的茫然空洞。一縷鮮血沿著唇角留下,他緊握的十指鬆開,銳利的暗器叮噹鏗鏘自指縫間滑落,散似一地殘花。

 

  天涯抽出長劍,凌空拉出一道細碎的血弧。鮮血噴濺在他半身和面龐上,他卻絲毫不在意。像頭敏捷的豹子跟著下墜的敵人輕巧落地,他持著染血的劍,無情注視著斷了氣的花弄影。

  俊秀斯文的青年周身繚繞著嗜血的煞氣,白皙的面龐沾著血跡,一雙眼睛陰火熠熠,隱隱流淌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冰冷怒氣。

  動手前他對花弄影說得斬釘截鐵,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宮蒼浪是否有救。鬼醫殷辰憂醫術再高明也只是個凡人,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他不在乎。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他滿腔壓抑的情緒炸裂,無法再壓抑,也不願再吞忍,宮蒼浪也好、飛雪宮也罷,就是眼前的花弄影,都不重要了。

  他已忍耐得太久,所有隱忍的、委屈的、焦慮的、混亂的、如鯁在喉的情感一次迸發,安靜卻急流洶湧。

  帶著置死生於度外的狠勁除掉了威脅,卻沒有一舉得手的快感,相反地,生死一瞬的廝殺激發了他內心深處最陰暗不受控的烈性。他滿溢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模糊蒼白的怒火被點燃,無以名狀的酸澀在他胸口膨脹蔓延,燒成一個人的影子,遮蔽了他全部視線。

  ——花弄影錯估低看了他。他之所以一忍再忍,不是出於服從或畏懼,而是一種更隱晦的、盲目而瘖啞的情感。

  所有與花弄影衝突的片段歷歷翻飛,全都纏繞著赫連覆雨的身影,與其他有關的無關的畫面混雜形成一根尖銳的倒刺,在一團灰暗中鉤扯得他血肉模糊,疼痛得近乎窒息。

  他始終記得,那日在鎮上抽了他鞭子後,赫連覆雨允諾了他的那一句不殺宮蒼浪。

  他很少對赫連覆雨提要求,薄情的男人也很少順他的意,因此偶然的讓步格外值得珍惜。雖然總是逆來順受淡漠無聲的模樣,他其實記著許多細碎微小的殘片,小心翼翼收在心底。

  天涯一直很擅長忍。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自己不受人疼愛的處境,無論再喜歡想要什麼,都不能表現出來,因為期待只會帶來失望。就算心裡在意,也要強迫欺騙自己不去在意。而後遇上了赫連覆雨,在嚴苛的摔打磨礪下他學會壓抑,撐著脊梁骨故作堅強,壓抑需求壓抑情感壓抑慾望,需要的很微薄,一點點被在乎著的錯覺就足夠。

  然而花弄影卻敢當著他的面刺殺宮蒼浪。而再退一步,若不是赫連覆雨刻意的放任與對宮蒼浪的輕忽,花弄影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得手。那一刻所有支撐住他的、自欺欺人的薄弱信念應聲碎裂,在將他淹沒的狂瀾中,已習慣冷淡以對的青年絕望地發現,自己原來是在意的。他在意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隨口給他的一句承諾、偶然一個回眸眼神⋯⋯然而他卻連在意的位置都沒有。

  再怎麼厭惡怨恨赫連覆雨,赫連覆雨再如何鞭撻欺辱他,天涯沒有忘記過,當初是對方救下的自己。而後多次生死劫難,也是倚仗了風雨閣的勢力和珍貴的資源,自己才能幸免於難,掙扎存活至今日。這麼些年來江湖血海中打滾,他也見過不少黑暗事,明白人心能夠多歹毒險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男人手段誠然殘忍暴烈,起碼未曾害過自己⋯⋯但若是安於此狀,未免卑微得令他自己都感到哀傷。

  他不夠忘恩負義。

  也不夠死心塌地。

  血腥的夜風捲至他腳邊,又帶著更濃烈的血腥氣息散開。

  劍尖微微顫抖著,臉色蒼白的青年雙目微紅,持劍的手腕卻很穩定。單薄的身影傲然立於黑暗中,他手腕一翻,長劍閃過一道寒光。

 

*              *              *              *              *

 

  天光轉暗之際北院就已點起了燈。赫連覆雨靠在虎皮座椅的扶手上,他面前的桌案上鋪開一張足有半張桌子大的羊皮地圖,繪有涵蓋了江北至冰川大半的領土,上面新舊墨跡密密麻麻,布滿硃砂做的註記,四處壓著做記號用的五顏六色的棋子。棋盤和推演用的沙盤都被推至桌角,一杯涼透的茶幾乎隱沒在層層堆疊的紙捲信筒中——全都是快馬加急或是飛鴿傳書帶回的各地風雨閣地盤的消息以及其餘門派的最新動向。

  井井有條的桌面難得凌亂,男人就著燭火,正閱讀著一份關內探子傳回的情報。他聽見屋外隱約有騷動聲,但不以為意。宮蒼浪遇襲的消息第一時間便有影衛來報了,但情況不明朗,來人說不清楚細節,於是他讓段岐殤前去處理,自己繼續待在書房裡對著地圖沉思對策。如今要他煩心傷神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想耗費心力在這些旁枝末節的瑣碎上。

  書房的門短促敲響了一聲,赫連覆雨還未應聲,門已被一把推開。清冷的戾氣撲面而入,他意識到來者是天涯,才抬起視線,青年已一陣風般捲至桌案前。他身上濃烈的殺氣和的鮮明的血腥氣味令男人一凜,轉為鋒利的眼神正好對上天涯那雙幽幽爍爍,似乎焚燒著什麼似的冷冽眼睛。

  還來不及出聲責問,天涯伸出手,將一個包裹扔到桌案上。

  赫連覆雨犀利的目光因青年貿然的舉動而不快又不解地一震。察覺青年的異狀,他緩緩地冷看了天涯一眼,按捺住脾氣,伸手解開只是以薄裘隨意包住的粗糙包裹。薄裘沾著血跡,四處還著插著細小的利刺,有些扎手。

  多少有些不祥的預感,但看清楚包裹裡所呈何物後,就是對著刀山血海都能面不改色的男人也不禁變了臉色。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精緻如瓷偶的面孔蒼白,妖媚的貓眼緊閉,眼角一顆淚痣在火光下像是隨時要滑落的眼淚。

  ——這是半日前還生氣勃勃的花弄影,的首級。

  出乎意料且全然措手不及,一向冷靜的赫連覆雨再無法沉住氣,猛然起身。燭火被他衣袖掃過的勁風滅了幾盞,一股極為陰鬱壓迫的氣場隨著驟起的冷風蔓延。

  噙在眼底的火光躍然而出,他一字一句森然冷酷:「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不記得他是風雨閣裡的人。」天涯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同樣陰暗的眼裡掠過一道冷芒,淡淡道:「他是麼?」

  這是直接刻意的頂撞了。赫連覆雨冷冷瞪著劍拔弩張的青年,深不可測的瞳眸裡烏雲聚攏,似有冥火在醞釀,嚴峻如寒霜的面容卻沒有半點波瀾。這是男人真正被惹怒了的前兆。冷不防抓起包裹,赫連覆雨連著輕裘兜起人頭,大步跨至門邊,拉開門隨手甩出去。

  「閣主——」守在走廊內的影衛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另一名影衛恰好趕至:「稟閣主,副閣主急訊!花弄影——」話還未說完,就被走廊滴溜溜滾過的一顆帶血人頭震驚得瞠目結舌。

  「都退下去!」赫連覆雨厲聲喝斥,狠狠摔上房門。屋外再沒了騷動。他轉過身時整個人彷彿化身為一道風暴,懾人的威壓汨汨流瀉,填滿封閉室內所有空間,沉重的空氣似乎凝結成了固體,一吋吋持續下沉。

  熟悉的陰影再一次將他籠罩在黑暗裡,就是挺直了背脊強自鎮定,天涯還是無可避免地感到呼吸困難。

 

 


 

其實斷斷續續有在寫,但推倒好幾次總是抓不住那個感覺

前天忽然有點抓到了,加上昨天超級驚喜的發現豆芽(戎淵)居然重畫了十年前閣主和天涯的草圖!!!

驚喜到忽然超級順暢的就碾過去了啊啊啊啊啊~

(歡迎大家去支持一下呀,她真的是很有才華的繪師,能夠認識她真是三生有幸的我 【末路】第一百四十五章  焚情(一)

https://www.plurk.com/bellarose4546

 

另外希望大家不會覺得劇情跳太快(?)一直歹戲拖棚但又擔心劇情太快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我盡量用一種不會太拖沓的方式解釋天涯到底在想什麼QQ 乍看之下可能會覺得他的情緒來得很莫名其妙

我覺得有點難過但有點感觸,有時候被愛的感覺太稀薄所以分萬難能可貴

但這點可貴一旦破滅那種失望會更沉重,尤其失望是來自期望這件事情會讓人對自己都生氣起來

我忘了很早以前是誰曾經問過我,天涯到底喜不喜歡閣主

我其實常常一邊寫也一邊在想這個問題,畢竟天涯是個連喜歡到底是什麼感覺形狀都不清楚且很彆扭的寶寶

不過我想他還是喜歡的吧,在很深很幽微的地方

只是他從來沒有立場去喜歡什麼,他也無法接受自己其實喜歡對方這件事情 畢竟閣主對他實在很殘暴

這也是他保護自己的方法吧~這樣就不會覺得自己受傷了

覺得他今天性格感情都這麼扭曲,除了他性格偏激的親爹還有補了刀的曲寒宵外,閣主要負很大的責任

所以,嗯,這大概就是一個閣主自作孽不可活的故事吧(抹臉)

 

P.S. 讓大家放心,最虐身的部分前面已經處理完惹~閣主雖然快被氣死了,他前額葉長得還是比較完整一點~

 而且鼻要看寶寶頂嘴得很隨便,他很會戳/堵要害的啊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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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