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間裡,一個人裹著毯子,佝僂著牆角,蜷縮在矮榻上動也不動。

  落日的餘光自面西的大窗斜落入內,照得一地青磚微微發亮,榻上人望向窗外的雙眼卻猶如兩個黑洞,再也映照不出任何顏色,只剩一片沉沉荒蕪的死寂。

  唯有呼出口鼻的微弱白煙,顯示出他尚存一息生氣。

 

  宮蒼浪是醒著的。

  但醒來後只恨不得自己能長眠不醒。

  隨著他意識逐漸恢復,支離破碎的記憶也跟著鮮明起來,遭受過的漫長而可怕的折磨排山倒海襲來,逼得他淒厲慘叫、輾轉掙扎。偏偏那個戴著面具的男子灌入他口中的藥一如他的人一般飄忽奇詭,驚人地有效,激動之餘非但無法如他所願地再昏死過去,神智還越來越清楚。

  圍著他的幾名黑衣人對他的慘狀無動於衷,掐著他鼻子強迫他喝下更多藥汁、三兩下抹乾淨弄髒的地板後,就一條條蒸發了的鬼影般自門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四肢傷筋斷骨,重傷直如一個殘廢,又被封了穴道,就連尋死覓活都做不到,看守都是多餘。

  但宮蒼浪明白他們並未走遠,依然潛伏在門窗四處,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破門而入,他的一舉一動依然受到了嚴密的監控。

  筋疲力盡的青年徹底體會了受人擺佈、身不由己的羞辱,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渾身發冷地僵坐一角,麻木地放任自己沉浸在令人瘋狂的絕望之中。

  恍惚中,他冷不防想起許久之前,他還強健跳脫的時候,被易天涯一劍削斷了半邊的髮,又輕易制服在那把黑色的長劍之下,當時他羞憤難當,寧可被一劍刺死,那個清冷的青年卻不肯理會自己。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時對方眼底那抹奇異又帶了點輕嘲的神色了……這世上最艱難的原來不是生或死,人到了真正的絕處,是生不如死,卻連求死都由不了自己作主。事到如今,被取笑也好、被看不起也罷,他寧願自己從來不懂這個道理。

  彷彿冥冥中心有所感,門外傳來極輕的窸窣聲響,守著他的人似乎低低交談了兩句,緊接著他感到空氣中那股緊繃的氛圍一瞬消失,人似乎潮水般默默地退了開來。

  宮蒼浪卻只是維持著姿勢,空洞地望著窗外。

  風拂過,捲起幾片白色的雪花,熟悉的景色令他心念一動,稍稍定睛,發現只不過是凋零的幾瓣白梅。

  關外五月能飛雪,今年水氣重,一直斷斷續續將離不離地落著雪,但到了這個時節,卻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

  門被推開又掩上,一個人無聲無息踏入房內,走至炕邊幾尺處便停住了,也不開口,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宮蒼浪緩緩回過頭,正好對上那雙回憶中清可見底、卻又煙霧蒼涼的眼睛。

  「你……」他眥目充血,狠狠怔了一怔,前緣往事新仇舊恨一湧而上,瞪著出現在眼前,背著一室灰濛濛光影的易天涯,扭曲著臉嘶聲道:「……是你!」

  天涯目光一直放在宮蒼浪身上,神色平淡,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無論如何是再也沒了曾經那率性自負的公子哥兒模樣了,但不省人事時尚有個人形,清醒過來後心神耗衰太過,反而更顯憔悴猙獰。宮蒼浪是他自屍堆裡挖出來的,不必多問也猜得出對方受盡凌遲。他自己也曾不慎落在赤練門手裡受盡折磨,拚卻了畢生的運氣才僥倖逃出,也萬幸沒落下什麼病根殘疾,可過程仍然慘烈得不堪回首。傷口扯動都是疼痛,更何況手腿被生生折斷至殘,對自幼習武之人而言是最惡毒的傷害,就是看慣了血腥場面的天涯也不免為之惻然,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一個人遭逢大難,旁人無論說什麼都是嘴上吹風。而命途上的火海刀山,也只能自己咬牙蹚過去,誰也幫不了誰。這些道理,他也是最近才開始有些理解的。

  且不說他們本就無甚交情,甚至是處於敵我分明的兩方。

  天涯不確定宮蒼浪這句「是你」是什麼意思──是表示自己將之救出了飛雪宮的暗室、還是譴責自己害他落得被風雨閣囚禁的下場、抑或痛斥自己涉入了與飛雪宮的鬥爭殺伐之中,但無論哪一點,他都覺得自己無從推卸責任,於是緘默了半晌,低聲應道:「是我。」

  頓了一頓,怕宮蒼浪重傷初醒不曉事,又補了一句:「宮隨波被我殺了,三鎮現在是風雨閣的地盤了。」

  「……」

  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坦白,宮蒼浪一時無語,與他四目相對,看著對方風姿清冷如常,一顆激烈跳動的心臟緩緩地冷了下來。

  他其實只見過天涯四次,第一次是在碧梧山上,黑衣的青年隨手就扔出宮無忌的首級,帶來靈山全滅的訊息;第二次是在竹林中,輕易就贏了自己;第三次是在邊關放了自己一條生路,而最後一次,是在關雎城的圍殺戰中,電光石火的一個照面。

  人有慕強的本能。易天涯氣質自帶一種風月無關的清淡,令他好奇又困惑,而他生來沒什麼爭權奪勢的野心,故而經常不自覺淡忘兩人背後的血雨腥風。但歷經一連串的叛變失勢逃亡及刑虐,被各方勢力傾軋算計得血肉模糊後,他不得不看清慘酷的事實,這才徹底醒悟過來,眼前這個看似形單影隻的青年,由始至終是風雨閣的爪牙、飛雪宮排得上前幾的大敵,與自己從來不在一個平面上,是這些血腥殺戮中的推手之一,毫無所覺的,僅是一廂情願的自己而已。

  想起關於對方的風言風語以及邊關一別前的對話,青年當時不屑一顧的神色忽然說不出的諷刺,宮蒼浪的失望化為一股尖酸的恨意,嘶聲冷笑:「你終究是赫連覆雨養的一條狗。」

  這是他能想到最惡毒的一句話。原以為高傲的易天涯會怫然變色,然而清冷的青年卻只是眼神一黯,沒有作聲。

  這些日子來宮蒼浪神智不清時各種咒罵,他已經聽習慣了,也體諒對方遭逢巨變難免遷怒,不與傷患計較。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是實話。

  雖然刻不容緩地來見了宮蒼浪,赫連荷風的一席話仍在天涯腦海裡盤桓縈繞,看著冷靜自持,實則有些魂不守舍。有些事情不想便罷,一旦有了念想,就越陷越深,曾經壓住的情緒浮上心頭,到了無法自欺欺人的地步。他始終分辨不出赫連覆雨與他究竟是什麼關係──那個男人待他總是不留情面的殘忍,也無從猜測真正的心思,就是旁人欣羨的那點稍縱即逝的親暱和寵愛,都只是隨興所至的打發。就像養著一條狗,召之即來呼之即去,要求也僅是聽話和服從。

  不──可能對狗都還比對他寬容珍惜一些。

  宮蒼浪隨口的侮辱戳中了他痛處,天涯心底冒出一絲看透了的心酸,卻很快又收住了。

  他還記得自己前來的目的,清透如薄冰的眼裡看不出多餘的情緒,不動聲色淡淡道:「傳聞宮勝旭的據地有暗道接通謎境各處,我猜你知道一二。」

  若不然,宮蒼浪除了出身外一無是處,宮勝旭也不至於那麼急著痛下殺手,還上重刑逼供。雖然宮勝旭本就以嗜虐好殺為名,但如此歹毒的骨肉相殘,恐怕也有著試探滅口的成分。

  聽見青年開門見山這句話,宮蒼浪遍體生寒,眼前一黑,一瞬間似乎又被拖回了惡臭撲鼻血流一地的暗室裡,不由自主地劇烈抖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困難地咬住格格打顫的上下牙關,他凹陷灰敗的面頰泛出憤怒的顏色,姿態卻流露出一股與殘破身軀不相襯的傲強,森冷瞪著天涯,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你以為,我會出賣自己的堂兄?」

  盯著宮蒼浪,天涯眉頭一蹙,驀地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厭惡。他很少這麼強烈地鄙視過什麼,風雨閣也不是積善之地,但他再一次真心感到飛雪宮這池髒水有多使人噁心。

  「殺死宮隨波之前,我除掉了飛雪雙秀。」他沉靜道:「冰風寨已與宮勝旭聯手。他是刻意,要置你於死地的。」

  「我不信──」宮蒼浪面色鐵青,嘶嘶喘氣,歪七扭八的十指胡亂抓緊了毛毯,用力得崩出了青筋:「……我不相信!」

  預料之中的反應,天涯沒理他,寥然地撫了腰際的劍,低聲道:「宮勝旭是你堂兄,那麼宮勝雪呢?」

  聽見這個名字,心神大亂的宮蒼浪略有觸動,猛地抬起頭:「你們殺了他?!」

  「他逃走了。逃到了劍絕嶺。」天涯神色平淡:「但兩日前傳出風聲,劍絕嶺有意與宮勝旭和談,宮勝雪連夜便消失了。你告訴我,既然離了風雨閣,他為什麼不回到親兄弟身邊,反而投靠了劍絕嶺。又為什麼在宮勝旭和劍絕嶺接上頭後落荒而逃?」

  他三言兩語簡潔扼要,卻道破了關竅。

  宮蒼浪啞口無言,怨毒地看著他,彷彿要從他臉上剜下一塊說謊的跡象,卻失敗了。他也不是真的對宮勝旭的弄權毫無所覺,隱約也知道兩個堂兄之間相互猜忌奪勢的關係,但他無心相爭,且又隔了一層,始終以幼弟的身分自居,總記著大哥哥似的男子親切地喚他小名、哄著他四處遊玩的容貌身影。

  滿身能致命的傷口抽痛起來,他頭暈目眩,神色變換了幾次,眼裡因激動而微微燒起的一點火,最終還是慢慢地熄滅了。

  夕陽也走到了盡頭,寂靜得滲人的房間內幽幽暗暗,良久,只有他濁重的呼吸聲。

  好一會,才面色慘澹,毫無起伏地低啞開口。

  「為什麼,你要與我說這些?」

  他雖天真,卻不是真傻。

  人落在風雨閣裡,他手無寸鐵,易天涯大可以動手逼供,沒有勸說他的必要,還將看著他的人都支開。他是親眼見過對方眉眼不抬就將一把劍插入活人喉嚨裡的,從沒懷疑過一身淡泊、卻煞氣逼人的青年看似斯文,斷人手腳時會有半點猶豫。

  再說,這個冷淡寡言的青年明顯並不擅長勸慰或遊說。之所以斷斷續續說了這麼些話,是想幫他,不願將他送上刑堂。

  天涯的回應很簡短。

  「關雎城裡,你放過我一次。」

  他在邊城放了宮蒼浪不過舉手之勞。但關雎城那次不同,情況危急,他被困於火場,就是殺得出重圍,也勢必受傷。與之對立的宮蒼浪緊要關頭竟敢網開一面,放他一條路走,或許只是公子哥兒不知輕重,但生死交關,又是兩方短兵交接,天涯還是記住了。

  宮蒼浪空洞的目光輕微震動。嘴唇蠕動幾下,最後沒有發出聲音來。

  闔上眼睛,他喘息片刻,突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得比哭還難聽,喃喃唸了幾句話。

  天涯沒聽清楚,下意識往前踏了半步,突然臉色大變,長劍連著劍鞘鏗鏘一翻,掃向宮蒼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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