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話聲未落,震驚四座,推杯把盞的人們不禁止住了動作,就連樂師都停下了拉琴的手,舞者立於兩旁,惶然不知所措。笑語宴宴的廳堂一室驟靜,剎那的沉默中,那一聲如珠翠落玉盤的清脆聲響,更加清晰突兀。
坐在赫連覆雨左前側的莫冰懸空的右手一顫,玉箸滾落在桌案上,素來白淨從容的面容隱隱發青。赫連覆雨眉眼不抬,墨色狹長的俊目卻在瞬間沉了下去。這幾個細微的變化皆發生於彈指之間,赫連覆雨還來不及開口,忽然一個騷動,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探子衝進殿裡來的時候,一名侍席的婢女正屈膝伺候著赫連覆雨,替他佈菜斟酒。沒料氣氛一瞬巨變,所有人的視線登時朝首座射來,那密不通風的凝肅讓慣於殺伐的一眾高手皆心頭一凜,何況一個身份低微的侍婢?對著一閣之主,她本來就戰戰兢兢,一個慌張,斟到一半的酒便濺出了少許,此時又一聲筷子掉落的聲響,竟嚇得她指節一鬆,沉重的酒壺咕咚摔落在赫連覆雨桌案上,乒哩乓啷掀倒了杯盤,酒水灑了一桌。
這一下橫生變故,廳上眾人,乃至赫連覆雨自己都沒有料到。
繃到頂點的死寂突然被打破,措手不及的一股氣便全數發了出來,幾個人倒抽了口冷氣,生性剛猛魯直的四護法之一的龍驍拍桌怒喝:「蠢笨的東西,這樣冒犯閣主!」
那倒楣的少女一襲青衫,脣紅齒白,生得頗為白淨秀麗,見闖了禍,渾身抖得如扶風弱柳,哆嗦著唇,雙腿一軟,只嗚咽了聲:「……饒命!」
她正要伏地請罪,突然覺著身子一輕,一股強勁而柔韌的力量圈住她的腰,將她提了起來。她一個迾趄,跌坐在赫連覆雨的軟榻上,驚惶間感到自己被冰涼柔軟的黑絲衣袖擁住,靠在了堅實的懷裡,呼吸間盡是男人清冷強悍的氣息。這出乎意料的變化使少女睜大了眼,慌亂地抬眼,看見男人乾淨俐落的下頷、俊美猶如雕刻的面容,更是又驚又羞,輕顫著不敢動彈。
噙著漫不經心的淺笑,赫連覆雨一手攬著美婢,對眼前的杯盤狼藉不置一詞,只慢條斯理地以餘下的一手撿起翻倒的酒杯,從從容容地添了一杯新酒。簡單的一個舉動,便鎮住了場面,沒人摸得清他的意念,一時無人敢再放肆,嗡嗡喧嘩的大廳又回復了那樣聚精會神的戒備。
男人掃了噤若寒蟬的部眾一眼,懶懶朝莫冰問了句:「怎麼了?」
莫冰苦笑,一手壓住上腹,乾澀的聲音發著虛,盡量不動聲色:「我……胃疼。這幾日喝多了,又一時激動……」
「你胃腸素來不好,不舒服就去歇一歇,回頭讓廚房再給你做些清淡的,別要勉強。」
赫連覆隨口關心了兩句,這才轉回過頭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擺了擺手示意半跪在地上的探子起身,又丟了個眼色讓樂師們繼續奏樂。他一派閒雅地抿了一口酒,淡淡笑道:「大過年的出了這種事,飛雪宮運氣真不好。」
這話說的輕巧,三兩句便揭過了。一殿的人默然,心頭卻一片雪亮。飛雪宮是目前風雨閣在關外唯一的敵手,在場的皆是風雨閣主力戰將,兩方糾纏多時,怎會不懂其中關竅?赫連覆雨不在此時發作,為的是體恤部下,不要掃了眾人玩樂的興致,眾人承情的同時,心裡頭也都有了底:雖然仍摸不清楚底細,待今夜一過,必然要有大變動了。
隨著樂聲響起,紅裙翩翩舞動,幾名侍女急忙跪爬著將打翻了的碗碟撤下,並換上新的菜色,燈火輝煌的殿內又逐漸恢復了笑語人聲。但天涯敏感地察覺,氣氛微妙地起了變化,空氣中佈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人人眼裡血氣精光乍現,蠢蠢欲動。
天涯忍不住朝首座的赫連覆雨投去一眼。
雖然男人表現得雲淡風輕,也不清楚是如何做到的,但想起那夜他在林子裡的預警,他相信,飛雪宮這件事情與赫連覆雨絕對脫不了干係。
但此時工於心計的男人卻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一門心思似乎突然全部在了身側的婢女上。也不知這楚楚可憐的少女是哪裡勾動了他,冷漠的男人難得帶著笑,低聲朝她問了幾句話,甚至遞過自己的酒杯餵她飲了一口。後者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仰之彌高的閣主摟在懷裡坐在鑾殿上,惑於對方的容貌,又懾於對方的威勢,臉上作夢般恍惚迷幻的神情,怯怯的聲音宛若鶯啼,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波流轉,更加惹人憐愛。
本來,一閣之主偶然看上了個稍有姿色的婢女,也是極其尋常的事情,但天涯瞧得很明白——眉眼含笑的男人,笑意根本未到深不可測的眼底。
看著少女嬌怯緋紅的面容,天涯驀地感到一股厭惡,別過頭去,強迫自己專心觀賞大廳中央正博得滿堂彩的胡旋舞,不去看赫連覆雨偶爾的逢場作戲。
一邊的莫冰仍然青白著臉色。自從掉了筷子後,他便一口飯菜也沒動過了,雖然強自鎮定,卻難掩失魂落魄,勉強又坐了一個時辰,終於忍不住告罪離席。
赫連覆雨暫時放開了懷裡的少女,慰問了兩句,又遙喚了殷辰憂一聲。正坐著飲酒的殷辰憂立時會意而起,輕巧地跟著莫冰身後去了。過了好一回兒一襲冰藍衣衫的男子才輕靈靈地回來,淡淡報告:「副閣主積食的毛病又犯了,我開了幾帖消食的藥,應很快便能見效。」
「哦,那就好。」男人與不疑有他地笑笑,卻與殷辰憂交換了個隱晦的視線。
夜宴在子時結束,也無聲宣告接連三日的狂歡正式落幕。眾人酩酊踉蹌著散去時,眼裡皆閃爍著心照不宣的光彩。人人蓄勢待發,卻沒想到,赫連覆雨動作那樣快,一早便出手了。
正月初三,是個晴朗明媚的日子。下了整夜的雪清晨便停了,不到晌午時分,帶著捷報的一人一騎便踏著震落飄零的梅花,自城外一路衝入正殿——聲稱請罪在外的柳長空這些天帶著精銳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自邊關潛行入了腹地,飛雪宮前腳才事變,他後腳便瘁起發難,一鼓作氣拿下了靈山與飛雪宮之間作為重要樞紐的城池,巧妙地將飛雪宮的勢力斷分開來。
這鼓舞的訊息立即在風雨閣內炸開。一眾刀口舔血的部將群情激動,一面笑罵柳長空趁著大夥兒玩樂時搶先一步,一面抄出兵器恨不得跟著衝出去燒殺擄掠。見氣氛醞釀得足夠沸騰了,赫連覆雨這才火速下達了命令,過半的風雨閣部將傾巢而出,兵分幾路,一部分馳援柳長空,另一部分分批截殺飛雪宮門眾。才平靜了半個月的關外,一個年節都還沒過完,便被鋪天蓋地的殺氣所籠罩,血染白霜。
留在風雨閣裡的天涯雖然不必親上火線,卻也絲毫不敢大意——因為自從初二那夜起,莫冰就病了。先是積食不消,緊接著又併發高熱風寒,告假數日都不曾見好。
聽聞這不合時宜的病況,正忙著對付飛雪宮的赫連覆雨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傳了口喻要他安心歇息,另送去一箱珍貴的藥材,轉手便把莫冰的工作扔給了天涯,加了一句:「好生照看著。」
男人簡單一句話,天涯便心神領會。於是每日早晚,天涯都偕同送藥的殷辰憂,前往承影樓探望。
這樣晨昏定省幾日,他不嫌煩,病榻上的莫冰卻先咬牙切齒、坐立難安了。他們倆人素來不對盤,天涯此舉在他眼裡不啻是落井下石,偏生天涯又是拿著赫連覆雨的意前來關懷,縱使只是站在他跟前冷眼旁觀,他也不得不說兩句場面話、感謝一番。
幾次之後,莫冰索性閉門謝客,除了看診的殷辰憂以外一概不見。誰知天涯竟毫無所謂,根本不在意是否見到了人,交差似的自顧自在廳堂裡端坐一刻鐘,下一次還是照舊來訪,氣煞莫冰,卻又耐他莫何。
「易大人,您對副閣主真是好。」收下天涯帶來的一株老山蔘,承影樓的僮僕小雲由衷讚嘆:「這些天來,除了殷大人,風雨閣的眾位大人們,就屬您來最多次了!」頓了頓,對吃了閉門羹的天涯有些歉然:「副閣主他病得當真不輕,這才無法出來見您的。他身子不舒坦,心情也不好,易大人您不要見怪。」
也就只有這天真的小孩子察覺不出他與莫冰之間的嫌隙,還真當他是來探病的了……
走在前往北院的路上,天涯不住冷冷想著。
莫冰的病有殷辰憂照管著,殷辰憂與赫連覆雨關係密切,哪裡需要他多事?赫連覆雨口裡輕飄飄的照看兩個字,弦外之音,是要他盯著莫冰,不能太少,也不必太多,剛好令後者處處制肘、感到壓力就夠了。
赫連覆雨或許從來,都沒有真正信任過莫冰。
既然對飛雪宮動手了,那麼也是要對付一度是他心腹的副閣主了吧。
穿過迴廊,跨入赫連覆雨的廳堂,已得影衛傳報過的男人正在等著他。赫連覆雨似剛沐浴更衣,長髮半挽,穿著一件月牙白的輕便長衫,肩上披著黑貂氅子,神色說不出的高傲倦懶。看見天涯,他點了點一旁的座椅要他坐下,伸手接過天涯遞來的一疊卷宗翻看著,一面聽天涯言簡意賅的報告。
「讓柳長空留守在原處,切莫見獵心喜,擅自妄動。其他的,就照你說的辦吧。別逼的太緊,有些時候先縱之而後殺,別讓飛雪宮好不容易離散的人心又聚攏了。」
啪地闔上最後一封檔案,赫連覆雨淡淡吩咐,神色平淡,但沒有任何不快的跡象,看來還是滿意的。他今日休憩得早,這裡是寢居而不是書房,桌上自然沒有那些地圖沙盤等器具,也就不方便多說些什麼。隨手執起茶壺,他替天涯倒了杯水,推過去,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莫冰如何了?」
天涯恭謹接過,以同樣的音量淡淡道:「與前幾日一樣,關在臥室裡,一步未出。」
「他能去哪裡?」赫連覆雨冷一聲笑:「事發突然,他又忌憚我,再如何智狡如狐,也只能躲著乾著急。」
天涯沒應聲。男人語氣冷漠如冰,莫冰出現時他還年少,已經不記得是什麼場景,但依稀記得赫連覆雨曾經相當倚賴莫冰的才幹,卻沒留意過,赫連覆雨與莫冰是如何走到如今這樣淡薄的關係。這個男人善謀而冷酷,也許兔死狗烹,是再自然不過的結局。不過莫冰一向視他如眼中釘,天涯沒少吃過他的虧,如今自然沒有一點同情的意思。
一旁的珠簾後有人影閃動。天涯下意識抬起頭,眼尖地發現是宴席上那個婢女,她手裡似乎捧著手巾,怯怯地瞥了一眼,見二人還在談話,便飛快躲回了房中。看著赫連覆雨半濕的髮梢,天涯忽然明白,在自己到來以前,男人是正在讓她伺候著漱洗。
赫連覆雨從來不是清心寡慾的正人君子,但生性冷厲的男人也不怎麼留戀軟玉溫香。再怎麼暴虐,一閣之主的身邊從不缺供他洩火的男女,以前不知道,不過這些年來,欺負折騰自己似乎成了慣性,幾乎再沒碰過別人。雖然不止一次祈禱赫連覆雨放過自己,將興趣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但撞見此情此景,天涯還是驚愕多過於如釋重負。
他們兩人談話,照理是不該有旁人在場的。那婢女冒失的行為,他能察覺,功力比他深厚的赫連覆雨不可能沒發現,卻無所謂般,說不出是寵愛還是什麼的,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某種不舒服的情緒在天涯胸口膨脹,他神色未改,眼神卻冷了,原本想說些什麼,頓時也不想說了。將青年微妙的變化看在眼裡,赫連覆雨卻若無其事,任由他冷淡地告辭退下。
「閣主……」少女嬌怯地自珠簾後步出,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身後:「您髮梢還沒擦乾,讓泉兒服侍您……」
任由她拾起自己的髮,赫連覆雨只是支手望著青年背影消失的門外,莫測高深的眼底,顏色比蔓延的夜色還要深。
天涯走得很急,胸口盈滿了不舒服的情緒。最令他難以忍受的,不是赫連覆雨和其他人關係親密,而是那一瞬間精明的男人看出了他的難以自處,反應卻是不當一回事。不知為什麼,他隱約感覺到,自關雎城回來之後,赫連覆雨對他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並不明顯,而是朦朦朧朧故意的疏離。
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又哪裡惹得那個陰晴不定的男人不快,但他自己心裡也不舒坦,連著幾日避開了對方。
但幾日後,天涯不得不與男人同堂相見,因為一個出人意表的人物忽然出現在了風雨閣。
痾...... 其實,天涯寶寶就是被寵習慣了,突然失寵而已......
然後,精神變態的閣主其實正在進行一種戒斷天涯的活動,他熊熊發現自己上癮了這是不行der
最後,雖然作用類似道具 (?!),少女也不完全是打醬油的龍套啦~ >"<
這章一如往常,先是讓我很煩惱字數不夠寫不出東西來,然後一個不小心囉嗦起來就瘋狂爆字,搞到最後重點又只能擺在最後一行一句帶過...... (抹汗
有誰猜得到出現的人是誰嗎? XD (標題其實有點暗示喔,但他太遙遠了可能已經沒人記得這號人物了吧 (淚
P.S.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雖然很簡單的句子,但不知為何一直很喜歡這兩句詩,有種很耐嚼的餘韻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