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時分天涯無聲無息回到風雨閣。像一縷幽魂,披著肆虐的風雪,垂首靜立在陰暗的長廊底處。

  呼出的每口氣息在頃刻化成白煙,覆在毛氅上的冰雪隨著呼吸簌簌抖落,他全身上下僵冷得幾乎失去知覺,唯有裸露的面龐針刺般隱隱痛著。將近一整日在暴雪中奔波,此時此刻任何一點光亮與溫暖都如此誘惑。火焰的紅光躍然於窗紙,帶著暖意映在他眼前,咫尺之間唾手可得的舒適,他卻止在門前躊躇了。聽不出房內任何動靜,這才一橫心伸手推開。

  陡然撲面而來的火光及熱風令長時間處在黑冷室外的天涯窒息,但沒有退步或遲疑,反手掩上房門,瞇起被刺痛的眼,小心望向這再熟悉不過的房間。隨即察覺了異樣。

  沒有一分一毫多餘擺設的室內,四個角落落罕見地堆置著四大盆爐火,跳動的火光將白牆都染紅了,或許是顏色的關係,原應寬敞冰冷的房間竟產生狹窄溫暖的錯覺。

  明滅的光影中,天涯看見赫連覆雨依然如他離去時般打橫盤踞在躺椅一端,背靠著軟墊,及地的長腿拉得筆直,頭微微上仰,批洩的長髮一綹一綹黑絲般搭落在肩頭、椅背及扶手上,彎出一個個或大或小的妖嬈弧度,隨著主人沉緩的呼吸若有似無地顫動,流露出少有的隨意疏懶。

  而此時此際,那雙太過鋒利的眼睛,是閉著的。負傷的男人並沒有因為他的闖入而稍微動上一動。

  染血的地氈已經換新的了,赫連覆雨顯然沐浴更衣過,僅著一件輕便的黑袍,肩頭也整齊紮上了繃帶。乍看之下找不出曾經凌亂的跡象,但天涯仍敏銳嗅出了漂浮在空氣中,那絲不祥的淡淡的血腥味。

  這個男人受了傷。重傷。

  這一點,看見埋在冰雪中的一眾屍體後他便毫無疑問了。天涯從未想過赫連覆雨會有受傷的一天——這處處壓制著他的男人印象中總是居高臨下,宛如魔神的化身,沒有任何事物能對他造成威脅——但以一人之力格殺了當今武林殘存的五位上代高手,受了傷也是必然的。在往返的途中他偶然甚至能在馬蹄翻起的雪堆中瞥見對方落下的血跡⋯⋯而亂竹峰上斷垣殘骸的慘況,不難推測過程如何驚心動魄。

  五個並無直接關聯的人一齊出現在關外並不尋常,矛頭必然是指著赫連覆雨。雖然天涯不認為這個自負的男人將誰放在眼裡過,但黑白兩道關係近年來日益緊繃,在這節骨眼兒上橫挑五方敵對勢力,既無利可圖又引火上身,這點輕重就連他都明白,善於權衡利弊的赫連覆雨怎麼會想不到?

  就著最近的一盆爐火稍作取暖後,天涯抽身站起,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躺椅上的男人。蒼白的面容平靜無波,唯有一雙清透的眼睛掠過飛快的陰影,又同時燃起一點若有所思的暗光。

  赫連覆雨氣息雖然低微,卻不算紊亂,微蹙的眉間除了略顯倦怠煩躁外亦無痛苦的神色,但嘔血難止的那一幕深植在天涯腦海中盤桓不去。吐出了那樣深沉顏色的瘀血,經過那樣一場惡戰,這個男人,傷勢理當極重⋯⋯

  無聲無息走過地毯,天涯安靜地站著。

  他絕少這麼近距離觀察對方:幼時他才不過赫連覆雨腰際高,長大後則竭力閃避。或許因為對方負傷又躺臥的關係,突如其來的衝擊使得微妙的地位差距似乎反轉了,竟讓他大了幾分膽子主動接近,以一種陌生而謹慎的眼神打量起躺椅上的男人。

  因闔著眼的緣故,他這才發現赫連覆雨生著長而密的睫毛,如張開的羽扇般緊緊貼在眼瞼之下,不相襯的柔軟緩和了五官的線條,看著倒有些許赫連荷風那樣溫雅的神韻。而下頷以下,脖頸以危險的姿態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跟前,目光隨著緊繃的肌肉沿著筋絡一路下滑,一襲袍子只以一條腰帶隨便繫住,精碩的胸膛隨著呼吸起伏在鬆脫的襟口及髮絲間若隱若顯,恍惚中,竟讓人感到是脆弱又毫無防備的⋯⋯

  天涯一手支在榻上,試探地微傾向前。還來不及看清男人細部的狀況,那雙線條凌厲如勾過墨的眼睛啪地睜開,銳利無比,直勾勾、冰冷冷地望入他的眼。

 

  ※ ※ ※

 

  赫連覆雨一直是醒著的。

  他從未真正放鬆警戒,也不曾真正入睡,但久違的痛楚使他墮入了一種介於昏沉與清醒間的境地,意識與肉體像是分離了,身體疲乏而沉重,同時思緒前所未有的活絡。

  他並不討厭疼痛,那樣清晰的痛楚如同心臟的搏擊,令人深刻感到是活著的⋯⋯痛過了,死不了,就活著。一次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當再也流不出一滴血的時候,傷口便不會再是傷口。所以沒有什麼能夠令他感到難受或是畏懼的了⋯⋯

  唯有弱者會沉溺在過去中無法自拔。但斷斷續續的畫面不受意志控制,如自四面八方湧出的湍流,雜亂匯集成澤。那些是他不陌生的畫面。無相臨死前最後一個眼神、雪地、血。空洞月色下茫然抱著嬰兒的男孩、撕破的紅羅裙。穿過琵琶骨的劍上的花紋、劍鋒一寸寸自血肉骨骼中拔出所發出的聲音⋯⋯

  昏亂中他聽見門開闔的聲響,無須目測便在瞬間察覺來者是天涯。所以他懶得出聲,只是朦朦朧朧捕捉著對方的動態,直到一股煞氣直逼他身前,其中隱含著的冷冽令他一個警覺,倏地清醒過來。

  映入眼簾的就是天涯那對清澈可以見底的眼睛。

  那雙不透光如詭譎海域的眼一睜開,震盪出的氣場使房內氛圍頓時一百八十度扭轉。安詳虛弱的表象粉碎,一股沉重的威壓伴隨戾氣與血腥氣瀰漫而開,就連艷麗的火光都似染上一層頹唐幽暗的影子。

  天涯倒吸一口氣,抽身退了半步才硬生生打住。相對於他的失措,赫連覆雨顯得從容許多,姿勢不換,仍是懶懶地靠著椅背,如此強勁的一具軀體,卻有些懨懨的,反而令俊美的面容更加突出放肆,霸王負傷,禁慾似的張狂。目光在天涯面容上流連了會兒,似乎對他驚嚇錯愕的反應很是享受,半晌才開口,聲音比平時要來得低沉沙啞:「⋯⋯回來遲了。」

  這樣由上而下與對方交談莫名令天涯倍感壓力,必須竭力才能克制住屈膝將自己置於下位的衝動。

  垂下眼,他平淡著一張臉,答得避重就輕:「五具屍體,我處理掉了。」

  「哦。」

  赫連覆雨神態依然倦傭,也沒有詢問詳情的意圖,只不鹹不淡誇了句:「很好。」抬起右手,隨興地以指蹭了蹭天涯的側臉,說不出是親暱還是敷衍。

  指尖傳來的溫度依然是冰冷的,可以知道天涯在風雪中寒凍了多久。冷冷淡淡的目光不經意地向下移去,落在天涯的雙手上。

  睜眼之際,他以為天涯是按著劍的,但沒有。若不是生出了那樣強烈的臨危感,光看著天涯與平時並無二致的模樣,幾乎要相信這不卑不亢的青年毫無所圖了。練武之人直覺異乎尋常的敏銳,即使雙目不視,他也能清楚感應到,有一個片刻,天涯的目光精準地鎖在自己咽喉與心口⋯⋯人體最致命的兩個地方。 

  眼神深沉了些,赫連覆雨唇角向右微微一勾,沒說什麼,只是伸手抓住天涯的衣領,扯得他猛然下傾,自己順勢坐起身來,隨意將幾綹遮住了半邊面容的長髮撩到肩旁。 

  「水。」

  才站穩腳步的天涯還不及整理被拉亂的衣襟,不得不轉身走到桌邊,替男人斟了一杯茶,沉默遞上。

  赫連覆雨睜眼的那一剎那他便明白,這個男人看似全身都是破綻,實則毫無一處破綻。

  一靜制一動,與其妄動,倒不如不動。

  只是他的態度雖馴順,動作卻十分笨拙——赫連覆雨培養了他十三年,舞刀弄劍殺人放火他在行,端茶奉水卻毫無經驗。幸好赫連覆雨這方面似也對他無所期望,接過他冷暖不調、沒滋沒味的一杯涼茶只略蹙眉頭,將就啜了一口。

  淺飲潤了潤唇舌,赫連覆雨這才壓住了體內翻騰的躁火。

  他的傷勢遠比天涯猜想的還要嚴重,實則不容他分神。與天涯交談幾句話已令他感到有些煩躁,該說的說完了,抬眼見天涯仍長立身側,赫連覆雨丟過一個厭煩的眼色,飭令他退下。

  「閣主——」不料天涯沒動,反而低喚他一聲,似隱忍著有話想說。

  不想費神理睬他,赫連覆雨被他不識相的反應激怒,不待天涯開口便揚聲冷笑:「叫你出去。你以為自己還有什麼用途,留著伺候我麼?」

  他這句話只是想將天涯攆出自己寢居,單純諷刺對方拙劣的照護技巧,並無其他意涵。天涯眼底卻閃過一道奇異的冷芒,毫無預警地翻身屈膝,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跟前,賭一口氣似的垂下頭。

  這動作,這時機,說不出的詭異突兀。

  「你是跪上癮了?」寒眸陰冷地縮起,超出意料的反應令赫連覆雨更加暴躁,一手按上了天涯的腦袋,五指沒入髮間連根扯得天涯抬頭:「這是做什麼!」

  被逼著與他對望,天涯面無表情,只平平淡淡反問道:「可以用手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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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