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細雪像迷失了方向,跌墜在阿勒密攤開的手掌上。

  瞇起眼睛,他望向遙遠的東北方向灰濛濛的天色。看來是場大風雪,不禁暗自慶幸自己一行人離開得及時。

  少了來時的負重與嬌貴的美人,餘下的十多人皆是馬背上長大的剽悍猛士,日夜跋涉兼程趕路,不出幾日已經離開了風雨閣的主要範圍,接下來的路程更為緊湊,也越加必須謹慎。

  評估過天色,轉頭朝正在撲滅營火準備啟程的弟兄吆喝一聲,他一回身,卻看見赫連覆雨站在距營地十尺遠的暗處,正冷冷望著自己。

  怎麼也沒料到會在此遇上他,阿勒密愣住:「赫連閣主⋯⋯?!」

  坐在營火旁的西域來使們也訝異地紛紛站起來,一齊望向來人,搞不懂這是什麼樣的狀況。

  鬼魅般出現的赫連覆雨身影一動,幾步迅速逼至阿勒密身邊,在他來得及意識前,一柄樣式簡單卻精巧的匕首已經抵在了他的頸邊。十多名西域武士如夢初醒,怒喝著拔出武器將兩人團團圍住,阿勒密卻平靜了下來,甚至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嗤笑。

  出於震驚,他一時失察才會束手就擒,但在來人靠近的時候,他便察覺不對了。這個拿匕首抵著他的人腳步太虛浮,輕功並不特別出色,也沒有高深的武功。赫連覆雨他是見過的,對於對方強大的氣場與力量記憶猶新,此時挾持著自己的男子,斷然不會是名震一方、功力深不可測的赫連覆雨。

  「帶我去見你的首領。」對指著自己的十多隻刀尖無動於衷,俊美的男人冷淡開口,不光是面容,甚至連充滿命令感的聲音都與赫連覆雨如出一轍,根本無法分辨:「我要見他,薩敏的統治者。」

  冰涼的匕首貼在項上,銳利得有些疼痛。阿勒密冷冷一笑:「你是誰?為什麼要假扮赫連閣主?」

  「我沒有假扮任何人。我是他的孿生弟弟,赫連荷風。」

  出乎意料的答覆讓阿勒密瞇起眼,第一次正式打量他。

  雖然容貌與赫連覆雨一模一樣,但仔細端詳,還是能看出氣質上些許不同。清逸如月色的男子,面容比強勢冷酷的風雨閣閣主更要斯文溫雅一些,一雙線條凌厲的眼睛卻銳光傲然,不帶半點遲疑或猶豫,竟也給人一種凜冽逼人的氣勢。

  於公,他們不好開罪於赫連覆雨,自然不能對他的兄弟出手。於私,他忽然對這個顯然已無聲無息跟蹤了他們數日的人生出了點興趣。西域與中原山高水遠,旅途極為艱困。這個人,究竟想要什麼、有何目的?

  阿勒密緩緩開口:「我們一路要穿越飛雪宮境內的密林、攀越一十三座斷崖、涉過七十二個流沙口、以及無數敵對的部落⋯⋯

  他的話被打斷。

  匕首的寒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鋒冷,聲更冷。一身白衣的男人只堅定重複一句話。

  「帶我去見你的王。」

  話聲如一片一片飄落的雪花般不帶重量,卻一字一句,毫不容人拒絕的斬釘截鐵。

  ***

  「二哥不見了!」

  赫連玨音急切的話聲散落在風雪中,卻如銀瓶乍破,就連竄動的火光都似乎有一剎那的凝滯。

  內心猛地一沉,赫連覆雨低頭看著她,緩聲問:「他不在碉堡裡?」

  赫連玨音用力搖頭。

  「能找的地方我都找遍了,二哥真的走了!」

  「或許入山裡採花被雪困住了,也不是沒有過。」赫連覆雨別開目光,冷一聲笑。

  爬上懸崖採蘭花⋯⋯也只有赫連荷風有那樣的閒情逸致。若不是和自己生了一副面孔,他有時都懷疑荷風是否是赫連家的血脈。他們的父母均是快意恩仇果斷敢為的性格,唯一的妹妹玨音也是個脾氣熾烈任性的姑娘,就只有荷風,除了養花蒔草外一概不感興趣,一派不涉俗物的優柔風雅。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赫連玨音氣得跺腳。她泫然欲泣的怒視令赫連覆雨不得不收斂起幾分故作的風涼,但神態還是那樣不置可否的存疑。

  「他院子裡的盆栽都被雪埋住了, 二哥從來不會放任它們如此的。還有,他貼身的衣物、他的馬,也統統不見了!你要是看到,就會明白的⋯⋯

  他們兄妹二人各有居所,她一陣子未見到赫連荷風,去到了他的住處,就被堆在門窗前的厚厚積雪阻住。種種不尋常的跡象令她感到不安,問了打掃環境起居的僕從,只說赫連荷風交代過要出門幾日,再多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看著空蕩的房間和短少的貼身用品,內心一個警覺,意會到他這是一聲不吭地走了。

  和其他來來去去的人不同,打從她有記憶起,赫連荷風就不曾與她分離,更遑論出外遠行。於她而言,他待在風雨閣裡,正如赫連覆雨是風雨閣閣主一樣,是天經地義不會改變的事情。然而他卻離開了⋯⋯

  情急之下,她的第一反應是策馬出城,冒著加劇的風雪跑遍了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想確認他的行蹤。但赫連荷風卻像是憑空蒸發在了一片白茫之中,連一星半點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留下。萬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放棄,調轉方向,奔回頭轉向赫連覆雨求助。

  「他會去的地方我都找過了,他是真的離開了。現在風雪這麼大,再拖下去二哥就更回不來了!你還不快派人去追他?」

  他們兄妹二人爭執,做下屬的不好插口,只能站在雪地裡,各自將視線投射在虛空的點上。這時聽赫連玨音這麼說,黃離及跟在赫連玨音身後趕回來的公孫侯趨上前一步,試探地低喚了聲:「閣主。」

  事關重大,雖然已在風雪中奔波許久,但他們沒有絲毫的懈怠,聞言已做好了再度出城的準備,只要赫連覆雨一聲令下,立刻就能繼續搜索。

  回過眼看了看滿身冰霜的下屬,赫連覆雨陰暗的面色不見舒展,只是更加冷峻,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就有了決斷。

  「不必。將剩下的人馬都撤回城裡。」

  他斷然的命令讓兩名心腹皆是一愣,站在他跟前的赫連玨音更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手一鬆,肩上過大的披風立刻滑落在身後,她卻連寒冷都忘了,只是圓睜杏眸瞪著赫連覆雨:「你說什麼?」

  不理會她的目光,赫連覆雨拂袖轉身,厲聲拋下命令:「不用找了,從今日起他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生死不計,就是有他的消息,也不必回報!」

  「大哥!」倒抽了一口氣,赫連玨音三兩步追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震驚得音量都拔高了:「這是什麼情況,你怎麼可以不管他?!你仇家這麼多,二哥在外面會有危險的!」

  「自己要出去,就該想過後果,就是死在外邊也是自找的。」赫連覆雨冷笑,足不停頓,逕自往回走,兩旁的火炬被揚起的勁風颳得搖曳亂竄,登時滅了好幾盞。

  赫連玨音拉他不動,慌亂中求助似的瞥向天涯,希望他能做些什麼、或是說幾句話也好,可後者卻不睬她,只是默默站在一邊垂眼看著地上的雪。

  天涯很有自知之明,赫連覆雨正在氣頭上,誰開口都不會有好下場,更不要說是向來被釘在箭靶上的自己——赫連覆雨脾氣是有限度的,或許能夠縱容她的放肆,卻絕不可能容忍他當庭拂逆。

  但看在赫連玨音眼裡,那就是全然的漠不關心。一顆心沉到谷底,天涯的反應讓她深深感到失望,強烈的孤單使她生出一股氣,對赫連荷風的關切,全數轉化為對赫連覆雨的怒意。憤恨甩開了赫連覆雨的袖子,她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是你逼走他的!」

  赫連覆雨冷不防停住,鷹隼似的眼眸一縮,側過頭來冷冷看著她。包括天涯在內,在場其餘所有人也被她公然的指責震得心頭一驚,不約而同凝住了視線,投在在風雲流動的場內。

  「他走了,你稱心了?」無懼於他犀利的目光,更不顧當著眾人之前,赫連玨音昂起下顎,滿腔怨怒傾洩而出:「你一向看不起二哥,不是嗎?如果不是你逼到他忍受不了,他怎麼會出走!你不找,我找!」

  她回身奔向自己的坐騎。她最親近的人只有這一對孿生兄長,她與赫連荷風更要好一些,情感上自然而然也排斥向來與荷風對立的赫連覆雨。赫連覆雨不肯理會,她不可能棄之不顧。

  「玨音,回來!」充滿壓迫感的喝令自她身後響起。

  赫連玨音不得不停下腳步,握住馬韁的手緊得微微發抖。

  她回頭恨恨瞪了赫連覆雨一眼:「我沒想過,你真這麼狠心。我死在外邊也與你無關!」裙擺一揚,就要蹬上馬。

  她一動作,赫連覆雨臉色瞬間沉下。赫連玨音只感到一陣風,原本離她數尺遠的赫連覆雨轉眼間已經逼在她身後,同時兩指輕易拿住了她後頸的穴道。

  「你——」想不到他會對自己動手,赫連玨音驚叱,隨即感到暈眩,身子晃了晃,軟倒在赫連覆雨臂彎中。

  赫連覆雨瞥了失去意識、眉宇卻緊蹙薄怒的妹妹一眼,再抬起頭時,深刻分明的面容已寫滿了顯而易見的冰冷怒火。

  「加強看守,不許她出房門一步。若有閃失,全給本座提頭來見!」

  抱著暫時昏迷的赫連玨音,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大雪紛飛的中庭。


  空氣中浮動著餘怒,冥火般飄飛的黑色衣襬一消失在眾人跟前,壓抑肅殺的氛圍緩慢擴散而開。

  面對主上的震怒,黃離與公孫侯不敢怠慢,迅速調開了自己的人馬,恪守職責回到各自崗位,赫連玨音的馬也迅速被僕役牽走,在逼人的沉默與呼號的風雪中,一場混亂有條不紊地被秩序所掩沒,像是被黑暗所遮蔽的角落,下方陰影蠕蠕,表面上平靜無聲。

  天涯站在原處,沉靜的視線穿過跳動的火光與大片落下的雪花,落在赫連覆雨方才站立之處,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近在咫尺的黃離、公孫侯、抑或是其他任何人,是否有捕捉到,那個男人在短暫的時間裡,心思幾度跳躍轉換。最後像風一般掃過時,冷酷的表情下不著痕跡地壓著著更深晦的一層情緒。

  安靜無聲地,他俯身,輕輕撿起了被赫連玨音抖落、遺留半埋在了雪地上的披風。

 



總覺得玨音對閣主發怒是一個很有喜感的畫面....... (抹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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