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三更半,天色依舊無邊無際的黑暗,濃雲卻已經逐一散開,澄淨如練的月色如母親的面紗,溫柔覆蓋住了整座沈睡的土地。
  
  月明星稀,就連蟲鳴螢火都不復見聞,一片萬籟俱寂中只見一道翩躚白影獨立院內,清風滿袖,仰頭望著燦燦月華,最後無聲嘆了一口氣,在花架間焦慮地來回踱步。
  
  花架上一盆盆白菊已在驟降的氣溫下步向凋謝,捲曲的五爪萎縮垂落,如同幼兒的手,無助而瘦小,微微泛黃的花瓣及葉尖覆上了一層淺淺白霜,在月色下閃爍著一點銀光。庭院中灌溉兼擺飾用的石磨小水車汨汨流著水,小臼順著水勢輕扣石盤,發出了規律的堵堵聲。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敲擊並不特別響亮,卻好似敲在男人心底一樣,悶悶迴盪著,牽起了一絲憂慮,以及一絲更悠遠的、更纏綿隱晦的情感。
  
  赫連荷風蹙緊了英挺斜飛的長眉,心緒亂如水邊纏成縷的煙草。離開了赫連覆雨的寢居後他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卻說什麼也無法平心靜氣地入房安歇, 本以為吹著夜風能夠稍稍痲痹自己的情緒,誰知卻是拂起了更多圈圈擴散的漣漪。
  
  一方面擔憂天涯──雖然他不清楚根本原因是什麼,但隱約察覺得出來,赫連覆雨這次是罕見的動了真怒,且步步針對著天涯。他愛莫能助,無力阻止,只能暗暗希望天涯識相些,別在這風頭再刺激那個危險的男人──另一方面,他腦中不斷浮現赫連覆雨望著自己時,唇角那諷刺又惱怒的冷笑⋯⋯
  
  幽暗的眼裡,寫滿了最深沈的輕蔑與冷漠。
  
  那樣的眼神,竟讓他有一絲刺痛。

  他厭惡殘酷專斷的赫連覆雨,正如赫連覆雨厭惡恬淡低調的他,背道而馳的性格水與火般兩相不容,本不應該有任何的交集,卻偏偏絆在了血緣之上,誰也無法說斷就斷,只能繼續碰撞摩擦,忍受並排斥著彼此的存在。
  
  乍看之下毫無情感可言,不過是兩看兩生厭,可不是的,很早很早以前,他們兩人的關係,並不是現在如此矛盾對立的⋯⋯
  
  他們也曾經是孩子,曾經在父母的疼愛庇護下成長,直到二十一年前,喪魂山上那慘烈的一役翻覆了他們的天與地。
  
  擁有的一切在剎那間灰飛煙滅,血流遍野的絕境中,手足是他們僅剩的唯一,窮途末路最後的一點憑藉。而他,也曾經一度真心仰賴敬重獨自頂下了所有風頭的兄長⋯⋯ 直至後來,當赫連覆雨透露集結勢力、東山再起的意願的時候,他退縮了,堅決反對。
  
  ──當時也不過是多大的孩子,怎麼能想得到往後那麼許多,又怎麼會有那樣恢宏的野心?更何況,他一向也不喜歡江湖紛爭,劫後餘生的唯一希望,是逃離這糾纏不清的血雨腥風、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赫連覆雨自幼是個性格強硬的人,擁有著尋常人所沒有的、就是天地間只剩他一人獨行都能孤身闖下去的強韌意志。不需要更不稀罕任何人的同意或鼓勵,自己的不支持,並不會對他的決策造成任何影響。
  
  可從某方面而言,在他最需要認同的時刻,是自己背棄了對方,眼睜睜看著他的孿生手足孤身踏上了一條他喚不回的、毫無後盾的險路。對於他消極避世的態度,赫連覆雨沒有逼迫也沒有發怒,只是神色毫不掩飾地洩露出了不屑,從此之後,再也不與他提及這個話題,兩人之間的分歧也隨著時間流逝日漸加劇,最終,劃出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
  
  彼此憎惡,彼此厭恨,索性眼不見為淨⋯⋯
  
  白菊若有似無的幽香順著夜風盪了開來,飄飄渺渺,迷迷離離,凍人的寒風讓赫連荷風打了個寒噤,微微回過神,不自覺握緊的手心鬆了開來,正巧捉住了幾片凋零乾枯的花瓣。
  
  遊走的意識隨即被拉回了現況,赫連荷風一斂神眸,想起了今夜發生的一切,不住垂下了頭,苦澀一笑。
  
  或許他是沒有資格批評對方任何行為的,畢竟自己並未親眼目睹父母的死狀,也不是被灌下了蝕心囓骨散、受了許多年折磨的那一個;可赫連覆雨一日冰冷過一日,不論對自己抑或他人,都是以嚴酷得近乎苛求的方式在在存活,而說到底,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他們已是受害者,又關天涯什麼事呢?喪魂山陷落、他們的父親赫連無情命喪山頂時,天涯都不知道出生了沒有呢⋯⋯
  
  天涯對赫連覆雨而言是有一點兒與眾不同的,這點身為孿生子,赫連荷風比旁人都能更敏感地察覺。不是恨──如赫連覆雨氣極所言──而是一種不明顯的、晦暗而複雜的在意。可讓他無法理解的是既然在意,為什麼要處處刁難,下手也比平時還要殘暴而不留情⋯⋯
  
  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清醒的人,映著晃晃的明月,卻是一步步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在森冷及陰暗之中,迷失了方向及依傍。
  
  長夜漫漫,地平線的卻仍是沈沈的黑,黑得彷彿天再也不會破曉⋯⋯
  
  
  ※ ※ ※ ※ ※ ※ ※ ※ ※ ※ ※ ※ ※ ※ ※ ※ ※ ※
  
  
  漆黑的地牢內,門砰然闔上的巨響依然嗡嗡迴盪。
  
  揚起的塵埃緩慢落下。驟然而起的變動後,空氣卻仍是緊繃而凍結的,沈默彷彿墜入冰點的琉璃瓦片,堅硬冷凝,卻只消稍微一碰便會應聲脆裂那樣危險易碎。在這樣令人惶然無措的氣氛中,赫連覆雨如入無人之境,一步一步踱下階梯,看也不看牆角無聲嘔著血的天涯,順手取過火摺,慢條斯理地點上了鯨魚膏所製的蠟燭。
  
  他微傾手中燭火,嵌在牆壁上、填滿燃料的溝槽嘶地冒出了一排冥火似的火焰,地牢內頓時亮起微弱妖異的光線,在斑駁的石牆上拉出一道道晃動的鬼影。
  
  火花竄起的一瞬間,伏在樓梯底部奄奄喘息的天涯遮住眼,像隻畏火的野獸,發出了一聲恐懼混雜著憤怒的虛弱低吼,同時撐著最後一分力氣,就是用爬的也掙扎著想躲入陰影處,將自己藏起來,一點兒也不願面對如此難堪的場面。他無法忍受在一個女人──一個他曾經發誓保護、曾經埋在記憶深處眷戀過的女人面前,暴露他最狼狽卑微的一面⋯⋯ 不管過去抑或現在,從來抬不起頭⋯⋯ 不,他有他的驕傲,那是身為男人的一點微薄驕傲⋯⋯
  
  可在這個殘忍惡意的男人跟前,他的所有抗拒動作,也如同一隻深陷囹圄的野獸,徒勞可笑,無路可逃。
  
  赫連覆雨轉身,噙著冷笑一揮衣袖,猶如展翼的黑鷹,陰影兜頭罩下,輕易便抓住了他的後領,粗暴地將他扯了回來,絲毫不理會他的抗拒,強行拖著他走過凹凸不平的冰冷石地,最後在盡頭的牢房前止住腳步。
  
  滲血的傷口被粗糙的地面磨出更多血痕,天涯抽搐著想要掙脫,卻一如先前心有餘而力不足,聲嘶力竭的低吼通過凹陷的胸腔,傳出口的,只剩微弱不甘的嘶鳴,淹沒在了男人悠悠回蕩的腳步聲中。意識昏沈之際,他只覺得勒住自己脖頸的衣襟一鬆,無力支撐的身子突然失去了重心,撲倒在了赫連覆雨的靴前。
  
  驟然而起的光亮讓長時間處在黑暗中的夜半彎蹙眉眨了眨眼睛,一時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出於不安,她下意識站起身來,交叉著手,目不轉睛地瞪著眼前男人。待雙眼逐漸適應之後,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人也輕微發起了抖來。
  
  這是她陷入險境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到強烈的威脅。
  
  眼前是一個高大而陌生的男人,一身墨黑長袍不帶半點雜色,嚴謹禁慾,即便牆上燃起的火光都無法將之染上半點溫暖的色澤,一如他的人,就是不開口,也散發出一股極為冷峻凌厲的氣質。無形的壓迫感在空曠的地牢內蔓延,填滿了每一吋角落,就連霹啪燃燒著的火焰都似乎凝結在了冷卻的空氣之中。這樣令人窒息的強烈氛圍讓夜半彎顫抖著後退了一步,出於本能地想要自對方面前逃脫,卻被男人銳利如炬的視線釘在當場,竟無法移動分毫。
  
  強烈的明暗反差下,男人面容更是猶如小刀一筆一筆精雕細鑿而出般深刻,輪廓比常人要來得深邃一些,和早些進入牢房探過她的俊美男人非常神似,不過短短一會,卻讓她印象深刻,那一襲違和的月白色的衣袍,飄逸而儒雅。可分明一模一樣的五官,現在散發出來卻是截然不同的氣場,尤其是那雙線條明快犀利的長眼,幽暗而藴藏著某種冷冽的火光,透著一股逆天而行般強悍邪佞的氣勢,極盡睥睨傲然。
  
  不過眼神一個交會,便鋒利得讓人無所遁形,同時感到壓倒性的畏懼與渺小。
  
  不需要任何提示,也沒有任何遲疑,在這個瞬間,夜半彎直覺便明白了對方是什麼人,背脊不覺一陣涼,雙腿有些發軟。她雖然生於武林世家,父親是白道上赫赫有名的神醫,自己也是未來武林盟主曲寒宵的未婚妻子,但本身是不會任何武功的, 對於江湖上的紛爭仇殺也多半聽過就算,從未留神上心。換作是別人,只怕她也不知重要利害,可這當兒站在她面前的人,她卻是知道的──這個無論黑白兩道,人人談之色變的男人⋯⋯
  
  一點兒也不將她驚懼交加的模樣看在眼裡,赫連覆雨微微斂下了視線,打量著腳旁被折磨得近乎脫力的殘破青年,薄唇勾起的弧度流露出一絲鄙夷。
  
  ──就是為了這個看不出任何長處的女人,不自量力地與自己過不去的麼?
  
  愚蠢透頂。
  
  男人冰冷的笑意令夜半彎瘁然一寒,目光順著他的眼神向下望去,首次落在了伏倒在他跟前、正掙扎著要爬起身來的人影身上。她花了好半晌才認出了這個一身血痕、顯然飽受嚴刑拷打的人,一雙晶瑩的明眸瞬間放大,倒抽了一口冷氣,失聲驚呼:「天頎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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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