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那麼討厭我,非得要我生不如死?」

  他的微笑很好看,曇花一現那樣的好看,卻空靈淒苦得教人鼻酸,好似整座夜色都隨著他的心碎成了千萬片,隨著凋零的花瓣,輾轉化作塵泥,飄落在地上,受盡踐踏。

  月,不知何時已悄悄爬上空中,灑落一地銀白碎光。朦朧月色下一襲白衣傲然迎立,淡淡的,散發出一股近似悲愴的溫柔。清風捲起了一地枯葉,墨黑的長長髮絲迎風揚起,露出了瀏海下蒼白的容顏,唇角勾出的笑意淡然得好似全然不在乎,只是碧綠如翡翠的眼眸卻無法掩飾,那沈澱在眼底深處的哀傷。

  他怎樣也沒想過,會這麼湊巧撞上南宮絕羽。

  如果知道會是這樣的場景,他絕對不會踏入煙雨城半步。

  對於這個傷透他的男人,他下意識只想要逃避,正如他這些年來一直嘗試著的,從回憶,也從裡自己築出的情繭裡逃脫。深深看著對面的黑袍男人那劍鋒般淡漠犀利、卻極是好看的眉眼,他的心一吋一吋拉扯,然後,越來越痛。

  他是該恨他的。恨他的絕情,恨他的殘忍,恨他的冷漠,恨他對自己的輕慢⋯⋯可到最後, 他只恨自己的軟弱。

  但,又怎麼能怪自己太軟弱?

  這個人在他心底盤踞過那麼重的份量,就算挖空了,缺憾仍然無法磨滅的存在著。

  整整七年,他把對方奉為生命中的唯一,放出去的感情豈又是那麼輕易就收得回來的?

  他不是真的一絲忿恨都沒有,也不是沒想過該怎麼報復,可真正見到他的人,他以為已經枯死的心臟,又再度,以一種極為疼痛的方式,跳動起來。 所有偽裝出來的冰冷和驕傲,在接觸到那雙清冷長眼的一刻,就已不留餘地的剝落殆盡,剩下的,只是那熟悉而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在和這個男人的抗衡間,他一直是輸的那一方。

  他太認真,所以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太慌、太亂,太急⋯⋯也所以,輸得太慘。

  直到傷痕累累的今天,那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讓他諷刺的發現,自己還是在乎對方,而且是超乎他心臟能夠負荷的在乎。


  被雲霧遮蔽住的月色很昏暗,夜色似打翻了的濃墨般湛黑。深沈的夜空中沒有半點星光,濃密的雲層壓得極低極低,空氣中隱隱透著沉悶,壓得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看這天勢,快要下雨了。


  ***


  墨邪不再言語,下意識的微微揚起頭,蹙緊好看的眉,有些挑釁又有些期盼的遙望向南宮絕羽。勉強支撐著的淡笑逐漸退去,青綠雙眸閃出一絲焦灼,微微發顫的雙手忍不住握緊,直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都沒有所覺。

  他並不奢求對方會開口道歉或是好言好語的哄誘──他清楚這個人,驕傲得徹骨,別說是道歉,哪怕是頭都從來不曾對任何人低過。剛剛主動摟了他,充其量不過是看到合該死去的人死而復生那樣的一時激動──他只希望對方能夠開口說些什麼,哪怕再殘忍再傷人都好,至少給他一個抗爭辯解的機會⋯⋯但是,他還是失望了。

  對於墨邪的話,南宮絕羽像是聽見,又像是没聽見,只是靜靜地站在原處,像是一尊完美精細的石雕,和諧地融在雲影暗處,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微微掠下的眼睫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表情依舊淡漠如止水。

  早就知道會如此了,不是麼?

  墨邪緊握的拳鬆開了,心底不自覺一陣苦澀。

  對方初時的激動出乎他的意料,而現在超出尋常的冷淡,卻又讓他徹底的失望了。

  他不道歉,也從來不解釋。

  南宮絕羽的確不是個喜歡廢話的男人,但並不是全然的沈默寡言。

  可他,偏偏從來不肯開口對自己解釋任何事,彷彿完全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而他的反應,永遠都這麼難以捉摸,總是要自己費心去猜,去想,去試探⋯⋯一路跌跌撞撞,直至遍體鱗傷。

  一瞬之間,墨邪只覺得心灰意冷,對方的冷漠,只不斷突顯著自己的愚蠢。


  也難怪這個人根本不把自己當作一回事了,從前被他玩弄於股掌間也就罷了不提,之後給這樣糟蹋傷害到連一條命都差點賠上,換做是一般人,就算不把對方大卸八塊泄恨,至少也該咬牙切齒怒目相向⋯⋯哪像他,只是滿腹委屈的指控對方對自己太絕情⋯⋯

  活像個哀怨的棄婦⋯⋯

  自己沒有骨氣,怎麼期望對方對自己有分毫的重視?

  果真就是個玩物。

  自嘲一笑,這場獨角戲,他苦苦唱了很多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用盡心力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換來的還是曲終人散的下場,他也實在唱得累了。

  「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他疲倦的別過頭,淡淡道:「我欠你的一條命,四年前也還清了。從今以後兩不相欠,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罷。」對方全然沒有反應,他再說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也罷,就這樣讓他死心了,也好。

  南宮絕羽依舊沈默,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透亮如薄冰的視線微微揚起,牢牢的鎖在那張美麗而蒼白的面容上,像是要將對方望穿一般,久久不散。最後,一直緊閉的薄唇微啟,他淡淡開了口:

  「你就是傳聞中的鬼面妖君、百年狐王?」

  好不容易讓他開了金口,卻是這麼一個冷冰冰的問題,墨邪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藏起過多的情緒,他揚起下顎淡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是這樣麼?早就預料到他總有一天會成為狐王,所以他才先是封印了他的靈力,接著又狠下殺手,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他略帶譏誚的回應,南宮絕羽聽了也不惱,只是瞭然地點了點頭,犀利的寒眸掠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不祥銳光。

  「為什麼回北嶽?」

  他帶著威脅性的問話讓墨邪感到壓迫,脫口冷冷反頂回去:「我喜歡,不可以麼?」

  賭氣似的回應,喚起沈澱的回憶片斷,讓南宮絕羽眼底森冷的寒氣稍微融解。

  「墨邪。」他斂下目光,低低喚著他的名,像是警告,又像是嘆息,原本就偏低的嗓音更低啞了:「我不想再傷害你。」語氣依然淡漠似冰,卻透著一絲不該出現的焦慮。

  他是認真的,可墨邪聽著卻噗叱笑出了聲來。

  他微微揚起頭,透徹的碧眼望著朦朧的淡月, 看似雲淡風清的表情下滿是諷刺:「都這麼多回了,真的,差這麼一次?」

  南宮絕羽長睫一顫,劍眉隨之擰起,寒氣再度繚繞,犀利的視線擺在對面傲著一襲白衣的青年身上,沈默了一會兒,這才低聲道:「你回北荒吧,這裡不是你該出現的地方。」

  墨邪已經成了預言中的狐王,就是自己不動手,同樣知道他這道天劫的另外三股勢力也不會善罷干休。更何況,斷龍堡和懸夜莊對他懷有深仇大恨,兩派若是聯手相逼,他可有能力抗衡?


  墨邪卻只是一剔青眸,沒有什麼感情的笑了:「你今晚有些囉唆。」

  以面對一隻出現在他領地裡的妖物而言,南宮絕羽的態度算是相當忍氣吞聲,甚至暗示著欲放他一條生路。這讓墨邪有些吃驚,只可惜他一點也不想領這個情。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苦苦追著他討好的少年,他有別的事情要顧慮、要安排,不必事事聽從這個人的指令了。

  他也好奇⋯⋯要是他執意不改初衷,這個控制了他前半生的男人,還能拿他怎麼樣?

  聽出了他明擺著要和他對著槓,南宮絕羽的眼神更冷了,語氣也不再忍讓,恢復了幾分應有的冷酷:「你當真要跟我作對?」

  四年不見,沒料到這隻狐狸還活著,而脾氣非但没收斂,反而變得更加刁鑽。

  「後悔麼?」墨邪朝他嘲弄一笑,在對方陰冷的注視下從容地彎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面具,輕輕拍掉了上面的塵土。側過絕美的容顏,他冷冷瞥了對方一眼,唇角噙著笑意,刻意一字一句緩慢的道:「四年前──不,十一年前,你早該殺了我。」

  戴上面具,他不再理會兀自站在夜色中面色陰霾的南宮絕羽,冷笑著挺起了腰桿,背對著他緩步走下了石階。

  他神態看似輕鬆閒事,實際上全身的神經繃得死緊,警戒著南宮絕羽對他瘁然出手。

  那個男人動作有多快、手法多狠辣,他是再明白不過的。

  但是他料錯了。南宮絕羽並沒有動手,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只是安靜的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沒有出聲挽留,也沒有阻止。


  *****

  空寂的月光下,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他什麼也聽不見了。

  每踏一步,便是和對方再疏遠一步。

  帶著笑的唇抖了抖,藏在面具底下的青眸流洩出了一絲茫然的苦澀,硬撐出來的鎮定和驕傲一點一滴的瓦解。

  他太清楚,用什麼口氣、說什麼話,會讓對方感到難受。

  看著那個男人眼底的若有似無的刺痛,他便有種報復的快感。

  即使說出的每一句話,像一把利刃,一字一句,剮在自己心上⋯⋯


  如果說,深愛一個人,是傾其所能,不讓對方受到半點傷害⋯⋯

  那麼,他們為什麼一直不斷的傷害彼此,直至雙方都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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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