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妖吧?」
平靜的,沒有絲毫感情,篤定的一句問句。
這個聲音,這樣的語氣,他化成了灰都不會認錯。
一時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忽然倒轉了。
心猛然一震,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似的,他沒有半刻猶豫,衣袖一抖,急著就要離去。他動作很快,對方卻已經先動了。
黑色的身影閃至他眼前,同時一道凜冽的罡氣迎面朝他撲來。他向後疾退兩步,右手一揮,一道青白色的光芒應聲衝出,直接震碎了那道罡氣。
法術破碎而產生的勁風揚起了他墨黑的長髮,吹起了他飄飄的白衣,也颳落了他臉上的金甲面具。
他慌亂的傾身伸手要抓,卻落了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面具閃耀出瑰麗的豔澤,像一片飄零的落葉,以極慢的速度,緩緩的,緩緩的墜落。
背對著華麗的夕陽,原本藏在面具下的絕色面容,再也無所遁形。
鏘啷。面具刮在石板上,發出刺耳的噪音。但是場上兩個人卻恍若未聞,像兩尊石雕一樣,只是死死的看著對方。
青眸驚慌,帶著一點薄怒,精緻如瓷的臉上血色全無,整個人好似凝結一般,唯有胸膛頻亂的起伏,帶得一頭長髮跟著輕微的抖著。面具另一頭,幽暗深邃的長眼閃過震驚及錯愕,一向沒有表情的俊逸面孔少見的蒼白,只有垂落身側的雙手輕微的顫,洩露了那一絲晦澀的情緒波動。
時光的沙漏似乎在這一秒凝固。
在這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的瞬間裡,兩個人,一黑一白,就這樣無聲的相望,彷彿所有的景物都自兩旁淡去,眼中只剩下彼此的存在。
接著,沒有預期的,黑衣男人開口,聲音因為不可置信而越發的低沈:「是你──」
他的聲音打破了僵局,原本像是被定格的青眸男子乍然驚醒,迅速轉身躍上塌陷的石欄,轉瞬間便要化作流光,消逝在夕陽餘暉裡。
只是他慢了一步。
一隻有力的大手先攫住了他的手腕。黑衣男人不知何時已經欺近他的身旁。
制不住那股力量,他一個踉蹌,跌入對方懷裡。
青眸倏地放空,他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被牢牢抓住。抓住他的手太過用力,幾乎弄痛了他。
先是茫然,等回過神後,他立刻觸電一樣拚命掙扎起來,想要跳出對方懷抱,卻沮喪地發現對方力量遠在自己之上。
「放手!」他低聲咆哮,聲音卻在抖,反而顯得有些挫敗的可憐。
南宮絕羽卻只是抓得更緊了一些。向來平淡的面容掩不住震驚,深色的眼瞳隱隱現出驚詫與急切的顏色,彷彿確認般死死注視著他的臉孔。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碰觸他的臉龐,卻又停在了半空中。
「墨邪──」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叫喚,聲線一如既往的冷淡,卻微微顫抖,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澀意:「是你。」
懷裡的人不自覺一顫,更加劇烈地想掙脫,卻被抓得更緊。上方傳來的低沉聲音,令他青眸凝縮,他有些錯愕地鬆開手,愣愣的任他抓著自己。
「別走。」
這是他聽過,他最毫無掩飾趨近低聲下氣的一句話。
短短兩個字,卻如同投在死寂心湖裡的一粒碎石,濺起一圈圈酸澀的漣漪。
壓抑了四年的眼淚,霎那盈滿眼眶。
熟悉的清冷氣息強制地包圍住他。這是他曾經深深依戀過的懷抱⋯⋯
曾經。
一滴淚水,不自覺劃過蒼白的面孔,落在對方深色的衣襟上。
只是,遲了⋯⋯
這樣難得的溫柔,來得太遲了⋯⋯
有些事,並不是一句話,一點示好,就可以扭轉,可以抹殺的。
「別走?」輕聲開口,他頹然靠在對方懷裡,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絕望的平靜。
「南宮絕羽,我沒有走過。四年前,是你自己把我扔出了無弦宮。你如願了,我消失了,而你現在,叫我別走?」
平靜背後的嘲諷讓南宮絕羽的呼吸紊亂了一拍,正想要開口,懷中突然一鬆。懷裡的男子沒有預警地幻化成一隻碧眼白狐,趁著他一時反應不及,輕巧地掙脫了他的懷抱,貓兒一樣穩穩落地,幾步和他畫出距離後才打了個滾,再次變回貌美的白衣青年。
俊秀的臉上不見淚痕,青綠色的漂亮杏眼漠然的直視對方透亮如薄冰的長眼,說出口的話,一字一句透骨的冷:「你當我是什麼?招之即來呼之即去的一條狗?」
口氣淡定,人,卻抖得厲害。
「你還記得,你當初是怎麼把我趕出去的麼?」
他也想忘,但是忘不掉。
四年前的那一夜,無比鮮明的刻印在他腦海深處,一次次在惡夢中重演。
同樣的一雙手,曾經也是這樣將他護在懷中,堅固得好似風雨不催。
但也是同樣的一雙手,殘忍的在他身上烙下這一道道醜陋的疤痕⋯⋯
他忘不掉,對方冷酷而充滿殺意的眼神。
忘不掉,他是如何揮劍劃破他的額際、揚鞭打散了他的元神⋯⋯
最後,親手,一根一根的,去了他的爪,絞了他的指,如煉獄般,慘無人道的酷刑。
他曾經,深深喜歡過的人呵⋯⋯
身上的傷口愈合了,可他劃在心上的傷痕,卻還一直,淌著血。
南宮絕羽一窒,斂下了視線,有些隱忍的別過了頭。
他當然記得。
他以為自己可以忘,但是四年來,他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無法忘懷。
那隻被他以極端殘酷的手法丟出去的狐狸。
「你恨我?」淡淡的開口,他並沒有替自己解釋的意思。
恨?
墨邪淺淺的笑了,笑得很諷刺。這個男人,始終還是不懂他。
他對他是什麼感情,他應該再明白不過,竟然還如此雲淡風輕的問他恨不恨?
撇過眼,他聲音因顫抖而微微的嘶啞:「是,我恨。」
南宮絕羽卻只靜靜看了他一眼,方才片刻的激動已經很好的隱藏起來了,刀鑿般的俊容波瀾不興,淡得像是完全沒有情緒。
他向來是個擅長隱藏的男人。
「你回來,是想報復麼?」語氣一樣的清冷,還是那樣透著微微厭倦、彷彿對什麼都不在意的平靜。片刻的交會間他已經察覺,此時站在他跟前的青眸男子已非印象中的孩子,那所散發出的氣場與舉手投足間蘊藏的力量彷彿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報復?」墨邪哈一聲冷笑,盯著對方的碧眼竄上兩道青綠的火光。
「不,南宮絕羽,我從來没想過要你的命。」他淡淡道,唇角看似不經意的揚起,「如果不是你,十一年前我早就死在杏花坡了。我不恨你殺我,也不恨你廢了我──」
眼神一黯,嘴角的笑意越發地深,也越發地苦澀。
「⋯⋯我只恨你不信任我。」
**********
夕陽沒入山頭之前,那片餘暉,更是像要燃盡整片天空似的火紅得淒豔。
在那開到荼糜般的絢爛裡,蒼白的絕美面孔上,似乎閃出一點淚光。
但也僅僅是一瞬的錯覺。
下一秒,日落雲湧,那點偶然流瀉的脆弱,也隨著逝去的光明,永墮黑暗。
轉暗的光線下,青綠的雙眼更是溫潤如兩點碧玉,白皙的肌膚也似乎瑩瑩有珠光,俊秀的眉宇卻更加憂悒。 淡色的唇瓣輕啓,語氣冷漠的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瑣事,只是眼神,卻是說不出的疼痛。
「你只不過看見我在屍體旁喝血,就懷疑我殺人。而我,在你打碎我元神的前一秒,依然相信你不會真的,想要我的命⋯⋯」
所以沒有反擊,只是徒勞的閃躲,那一道道致命的攻擊。
「我說過我是無辜的。我哀求你,我伏在你跟前討饒,而你呢?你做了什麼?」
他突然扯開前襟,冷笑著指著胸膛。暗淡的光線下,明顯看出一道斜跨胸腹的長疤。
「你用冰璃鞭,打得我差點魂飛魄散。」
接著他輕輕撩起了瀏海,左額額際,有一道淡淡疤痕,「然後是太儀劍,讓我元神破碎,再也無法施力。」
收下視線,他的目光垂落在微微彎曲的十指上,極力壓抑地低聲道:「最後,你一根一根,親手拔掉了我的爪子,絞斷了我的十指。」
讓他從此筆不能書、琴不能撫、棋不能弈,甚至連日常起居都無法打理,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他揚起頭,直視著對面一直沈默的黑袍男人,突然綻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
他的微笑很好看,曇花一現那樣的好看,卻空靈淒苦得教人鼻酸,好似整座夜色都隨著他的心碎成了千萬片,隨著凋零的花瓣,輾轉化作塵泥,飄落在地上,受盡踐踏。
「你真那麼恨我,非得要我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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