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臺上,享受著難得清朗的夜色,青眸男子挾著一杯茶,靜靜望著天邊明亮的滿月。夜風偶爾傳送來輕微的笑鬧聲,以及淡淡的酒肉香氣。
位在他房間之下的大廳,想必又再舉辦慶功宴了。
他側耳聆聽了一下,便不再注意,回頭繼續賞月沉思。
說來也奇怪,他是這群狐妖的王,慶祝的也是他侵略勝利,他卻沒有半點參與感,甚至連出去露個面都嫌麻煩,更別說是和族人一起同歡了。明明有著同樣的氣味,類似的習性,本該是最最親近的同宗,他卻無法抑制的,感到疏離和陌生。
他總是沒有辦法融入自己的族群。
從前如此,現在亦然⋯⋯
他動也不動,就這樣望著窗外,似乎又陷入了忘我的境界,早已習慣的小侍從也乖巧地不出聲,自顧自的收拾著房間,替他鋪床薰被。他有些吃力的蹲下身子,打開櫥櫃的門,抱出一床新被,正要站起身時腰突然一陣酸疼,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你受傷了?」驀地,清冷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沒料到對任何事物都一貫漠不關心的妖君會主動詢問,小兔妖嚇了一跳,垂落的長耳壓得更低了,連忙慌張的爬起身來,狼狽地搖頭。
青眸淡淡的打量少年踉蹌不穩的站姿,眼角餘光掠過滑落的衣領下、肩背上那片看著十分觸目驚心的淤青齒痕,他已經明白了三分,當下也不再追問,只是平靜道:「我記得,你是惑顏的人,是吧?」
聽見舊主之名,少年忍不住一抖,背後隱隱作痛,只能輕輕的點頭。
「⋯⋯」青眸斂下,男子側頭安靜了半晌。
看來惑顏在他這邊真的相當的慾求不滿。
只是,這未免也太過暴虐了。只不過驚鴻一瞥的傷痕,就夠讓他心驚⋯⋯同時又暗暗地慶幸,惑顏對自己始終以禮相待。
目光再次掠過少年那猶帶稚氣的清秀臉蛋,神情依然波瀾不興。
「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妖君突如其來的關注,讓少年有些手足無措,不敢直視他的臉,垂下頭小聲道:「霜、霜澄⋯⋯上個月十六了。」聲音細細軟軟的,聽起來還挺舒服。
十六啊⋯⋯看這單薄的樣子,乍看還以為只有十四、五歲呢⋯⋯
青眸看似隨性地掃了少年一眼,他懶得迂迴,淡淡問:「你想回去惑顏身邊嗎?」
雖說他並無費心留意過這個小侍從,但他感覺得出來,這孩子雖然細心的伺候著自己,心思卻從未真正放在這裡。敏感的他沒有忽略,在提到惑顏的名字時,少年雖然發抖,目光卻不單單只是恐懼,反而現出了一絲複雜隱晦的情緒。
想不到妖君會如此問,霜澄忍不住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面無表情的他,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的確是想回到惑顏身邊的⋯⋯
他膽子太小,害怕陌生的環境。在還未懂事之前他便被這群狐妖俘虜,成了惑顏的戰利品。即使惑顏視他如草芥,完全沒有認真看待過他一眼,就像破殼的雛鳧,他對舊主仍有著不可磨滅的銘記。哪怕他對自己殘忍暴虐,他還是無法克制那莫名其妙的依戀,希望能夠默默的守在他身邊,看著他背影也好⋯⋯
可妖君怎麼會突然這樣問?
青色眼眸幽亮深沈,看不出喜怒哀樂,卻讓他不自主的心慌。
妖君和惑顏親密的關係,身為侍從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從不理會人的妖君主動開口質問,可是察覺了惑顏和他踰越了主從身份的接觸,或是發現他對惑顏懷著異樣情愫?若是的話⋯⋯ 妖君想必是生氣的吧? 他又會怎樣處分他?
看著眼前面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幾乎要瑟縮成一團的少年,碧綠色的眼眸有些不耐的瞇起。
他不懂,這麼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要耽擱這麼長的時間思考。
⋯⋯而且神色還這麼慌張,活像做了虧心事被逮到一樣。
「如果你想,你可以回去。我再找別人就好。」他不等霜澄答覆,徑自淡淡道。
既然這孩子心不在他這裡,留著也沒什麼意思。
「不!不要⋯⋯」霜澄想也沒想便衝口驚叫,抖得更厲害了。
要是他真的就這麼回去,惑顏豈不責怪他伺候妖君不力?像他這樣一隻小兔妖,在惑顏眼中只是一隻獵物,只怕惑顏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隨手就擰死他了⋯⋯
男子蹙起修眉,不太明白為什麼他難得好心的提議,竟然受到這麼大的反彈。
不是懷念惑顏嗎?為何又這麼矛盾⋯⋯
他朱唇輕啓,正要說話,緊閉的房門卻在此時被輕敲了兩下,兩人雙雙回過頭,門已經被直接打開。
惑顏嘴角掛著微笑,散著一頭長髮斜倚在門邊,手裡還捧著個直冒熱氣的托盤。
見到來人的身影,霜澄嚇得全身毛都要炸起,小臉瞬間變成一張白紙。
惑顏卻完全没看到他,翩然走入房內,小心的把托盤擺在桌上,這才含笑朝青眸男子招呼:「晚膳。」
顯然的,他並沒有聽見房內的對話。
男子右眉微微挑起,語氣一樣平淡:「怎麼是你?」
竟然要族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惑顏端盤子,廚房的侍從奴隸跑哪裡去了?
「孤想替你送飯。」惑顏微笑未退,平時精銳妖冶的紅眸,此時卻清澈溫良,配上牲畜無害的笑容,看上去竟有幾分善良無邪。他徑自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眼角瞥見了在瑟縮在一旁的少年,卻像看到一扇屏風般絲毫没上心,仍舊目光燦爛地凝望著妖君,輕輕推了推香氣四溢的托盤,笑得十分撩人,引誘似的道:「該吃飯了,吾王。」
敞開的門外,笑鬧歡樂的聲音更清晰了,遠遠的似乎還飄來了五音不全的歌聲。望著他兩頰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紅暈,青眸男子瞬即瞭解,一向冰冷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微微揚起:「你喝酒了?」
喝了酒的惑顏,性格裡疏爽坦白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脾氣遠比平時還要來得溫和可愛,也更教他不設防。
輕巧躍下窗臺,他順從的走到桌邊跟著坐下,抬頭卻見到霜澄正以迷惘的眼神注視著此刻撐著下顎倚在桌邊、嘴角掛著迷人壞笑的紅眼男人,但同時身子卻像反射動作一樣,不自主的抖個天昏地暗。捕捉到了那微妙矛盾的氣息,他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吧。」
霜澄這才回過神來,慌亂的將手中棉被放到床上,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房間,臨走前不忘把門細細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