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一個明滅。赫連覆雨的速度太快,快得幾乎看不見他動作,黑影閃動,繫在腰上的長鞭已凌空甩出。
天涯反應極快,他衣袖甫動,直覺就要閃避,根深蒂固的規訓卻使他不能躲,最後只虛晃了半步,眨眼就已失去逃脫的餘地。
但原本就無路可逃。
既然敢不顧一切地動手,抽出長劍的那一刻他就預見了自己的下場──花弄影的生死是其次,赫連覆雨從來不會容忍他挑戰權威,更何況如此直接的以下犯上。
劍刃薄透銳利,半面映著他自己的倒影,那是安靜的青年輕若鴻毛,卻起手無回,無聲而激烈的反擊。
他繃緊了身子,半闔上長眼準備迎接打擊,殷紅的長鞭卻一散而開,活蛇般靈活捲住他的腰,連著他雙手牢牢纏住。天涯被勒呼吸一窒,腳步一個不穩,人已被蓄滿內勁的鞭子強行拽到對方面前,差點撞入怒氣冰冷的男人懷裡。
一手收攏長鞭箝制住他的腰,赫連覆雨一手擎住他的後腦,五指插入髮間扯緊,迫使他仰起頭與自己對視。這個姿勢令煞氣蒼涼的青年頓時落入他掌控,像隻砧板上被紮緊垂死的蟹,寸步難移的狼狽。
深若寒潭的目光掠過他面頰上那一道劃傷的血口子,又不動聲色地滑開,赫連覆雨冷冷注視著他,再一次輕緩開口:「你這是,在做什麼?」
包覆在對方的陰影裡,低沉的聲音僅兩人可聞,像是最親密的絮語,被捉緊的腰際和髮根隱隱的疼痛卻蓄滿一觸即發的危險。天涯咬緊了牙關。他太暸解這個男人了,明白這是赫連覆雨給他的最後機會⋯⋯只要自己肯服軟,只要稍微示弱,就還有退路。但看似寬容的警告同時也是最冷酷的施壓,傲慢地展示出了男人的強勢與殘暴,能夠輕易且不留情地將他如螻蟻般碾碎,違抗的後果就是加倍嚴峻的刑罰苛責,一如既往。
男人俊美的五官平時就帶著不怒自威的凌厲,一旦發怒,更是使人如墜冰窟,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天涯繃緊的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一股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絕望漣漪般在心底擴散。
他背著微弱的燭火,赫連覆雨背著黑暗,幽藍的月光透過紙窗格柵灑入,明明呼吸都能貼近的距離,之間卻是一片誰也穿不透的霧色朦朧,就連對方深刻如刀鑿的面孔都面目模糊了起來。
「我殺了他。」昂首與赫連覆雨對望,他瞬也不瞬,固執地復述顯而易見的事實,語氣同樣冷淡:「你捨不得?」
他其實不很在意赫連覆雨怎麼看待花弄影——理智最深處也有數,大抵是不上心的。這個男人薄情入骨,視人為捏在手裡衡量利弊的玩物,不曾真的在乎過什麼,喜歡的是絕對的壓制與欺凌,沒什麼雪月風花的心思,花弄影再貌美風騷也只是一枚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他在意的,是赫連覆雨如何對待自己。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無法宣諸於口的憤怒衝破堤防,沸騰的情緒層疊交織,埋在冷靜的表象下,已失去方向。
一個人的存在價值或許與他人無關,一段關係卻必須由雙方定義才作數,但規則與界線都是這個主宰著他的男人畫出的,忽遠忽近,若即若離,虛實莫測,他由始至終無處容身,只要嘗試跨越,就會受到嚴厲的制裁,只能任由對方擺佈,無所適從。
他不明白對赫連覆雨而言,自己究竟算是什麼⋯⋯聽話的下屬?消遣的玩意兒?或是其他人所嘲諷的,豢養的一條狗?又或許對站在制高點的男人來說,一切猶如腳下的塵埃,根本無需多想。說來很荒謬,有時候,只是有時候,他會生出對方在乎著自己的錯覺。然而那點錯覺一轉眼,彷彿羞辱他的自作多情,又會被殘忍打碎。
雖然習慣了壓抑,他終究是個人,他控制不了自己生出喜怒哀樂的情感,他有血肉慾望和念想。
他寧可燒死在自己點燃的火刑架上,也不願再忍受這樣緩慢如凌遲的窒息。
這句話頂得太過了。赫連覆雨暗不見光的眼瞳倏然一瞇,揪住他髮根的五指力道瞬間加劇。天涯看著男人面色如所預料地沉下,沒有情緒的面孔每一根線條都填滿冷峻的怒意,駭人的火光自他眼底深處爆裂,還來不及屏氣斂目承受激怒對方的後果,整個人已被一股極為暴烈的力量掀翻拖倒。
赫連覆雨克制住的情緒繃斷,連日積累的勞頓連同煩躁炸開,風一樣將面色蒼白的青年扯過書房,俯身按倒在那片廣袤繁複的江北地圖上。天涯踉蹌撞上桌沿,突如其來的衝擊讓立於一旁的燈盞搖晃不止,半熄的燭火躍然而出,在牆上、屋樑平闇上拉出忽長忽短、扭曲繚亂的影子。
「捨不得?」赫連覆雨輕蔑低笑,重複一次他的話。冷眼看著天涯在嘩啦四散的棋子和滾倒的紙捲中掙扎,耗費多時的佈局化作一片廢墟,飛雪宮、宮勝旭、曲寒宵⋯⋯種種衝突閃過,自己輾轉耗力為的到底是什麼,忽然感到莫名荒唐,森然著面色,有種衝動想將手中不知死活的青年撕成兩半。
天涯臉抵在地圖上,蜿蜒的字跡在他眼前晃動,卻什麼也看不清,羊皮紙混合著新舊墨水的氣味溢滿鼻腔,被壓得太緊,幾乎難以呼吸。震盪中他一時失去重心,靴尖抵在地上踢蹬,本能想要挺身爬起,倉促中甚至沒察覺綑住自己的長鞭已經鬆開。
厭惡任何形式的反抗,被徹底激怒了的赫連覆雨一把扯回長鞭,不假思索就是一鞭甩出。
啪!刺耳的一聲響劃破空氣,還沒能平衡的青年立時被重重擊倒回原處。
這一鞭子太猛太快太狠,完全沒有收勢,從右肩斜劃過背脊直到腰窩,衣衫都抽裂了,一點血珠被長鞭尾端掃起,細碎飛濺在揉亂的地圖上。天涯先是感到重擊的鈍痛,背後彷彿被利斧劈成了兩半,接著才是熱辣尖銳的痛楚,整片背脊潑了滾油那樣灼燒起來,衝上腦門的劇痛令人頭昏目眩。熟悉卻從未習慣的可怕痛苦中,他感到近乎悽愴的可笑。他在意赫連覆雨怎麼對待自己⋯⋯這麼多年來他應該比誰都清楚,這個男人還能怎麼對待自己?!
咬住嘴唇,他將欲出口的慘哼死死咽在喉嚨裡,十指卻還是忍不住揪皺了身下的羊皮地圖,用力得指節都隱隱發青,沉默地等著更沉重的鞭子落在自己身上。
一鞭既出,赫連覆雨長鞭飛旋,反手隨即再次揚起,空中一絲淡而清晰的血腥味卻阻住了他的動作。
握緊紅玉鞭柄,怒火中燒的男人呼吸低沉急促,陰暗熾烈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破碎的薄衫遮不住傷口,暈黃的火光照在蒼白的皮膚上,那一道鞭痕鮮明深長,猙獰的腫脹微滲出血絲,染紅了向兩邊捲開的破布。
他動起手來素來心狠手辣,懲責只會加劇不曾減輕,天涯傷痕累累是常事,但第一鞭子就見血裂口,直如宣告了接下來的懲罰會有多慘酷。天涯頰側和背脊疤痕仍在,那一次衝突後青年鮮血淋漓、指斷骨折奄奄一息的畫面躍入腦海,一股氣悶堵上胸口,讓赫連覆雨硬生生停了手。
他不在乎天涯殺了花弄影。天涯那句頂撞雖然逆耳,說的卻也是實話,花弄影不是風雨閣裡的人,他利用之餘,尚未將花弄影正式劃入帳下,青年沒觸犯規矩。親疏有別,錯愕也好震怒也罷,他過往待天涯手段再毒辣,也不至於為著一個外人對天涯大肆鞭撻。兩個人心裡都有數,這只是個幌子,癥結不在花弄影的死活,而是青年明知故犯,踩準這一點,刻意違逆的態度行徑。
這是比犯錯還要嚴重,最難以裁奪,更無法輕易放過的偏差。
赫連覆雨不理解天涯無故在鬧騰什麼,但盛怒之中隱約意識到,青年這是在負隅頑抗。
天涯性格有著極為偏執執拗的一面,平時是馴順的,也抓得準分寸進退,不怎麼會違抗他的命令。但偶爾,很偶爾,一個脾氣轉不過來時,卻會死死同他槓著。當然這樣的行為他不會縱容,軟硬不吃的男人厭恨挑釁,男孩、少年、青年也好,忤逆頂撞的結果總是一頓痛責,直到天涯收起爪牙、屈服投降為止。偏偏天涯堅忍,扛得住嚴厲的擊打,隨著他日漸長開,承受力一年比一年強韌,鎮壓的過程也就一次比一次暴虐,時至今日,赫連覆雨開始拿捏不住自己下手的輕重了。
他可以用更兇殘的手段壓制天涯,他的長鞭從來是殺人的武器而不是刑具。可然後呢?再一次打斷青年的骨頭,一根兩根接著是三根四根,直到什麼程度?
喜歡精準計算一切的男人厭恨失去控制的感覺。
天涯破碎的呼吸聲很低微。
他看著青年伏在桌案上,發紅的眼眶內水霧瀰漫,因太過劇烈的疼痛而不住顫抖,嘴唇都咬破了,卻依然一聲不吭。雖然多年來的經驗歷歷在目,彼此都心知肚明,這樣一時的骨氣最後依然會以一種極為慘痛的方式被摧毀。他的手段太狠,心太硬,天涯在他面前從來不可能支撐得住。但此時此刻天涯寧可被摧殘致死,就是絕望地發著抖,也要爭這一口氣。
「⋯⋯」他終究不想傷殘了這個人。一瞬之間,赫連覆雨第一次,生出一股縱然打死了他也無濟於事的心寒。
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喧囂的怒火,他一拂袖,恨恨扔開手中仿佛燙手毒蛇的血色長鞭。
俯身將青年禁錮在自己的陰影裡,他一把抓住天涯的下顎,近乎無可奈何又咬牙切齒,在他耳邊低聲道:「天涯,別倔。」
天涯:你就為了那個姓花的打死我吧!
閣主:(青筋)好想打死他,但和姓花的無關
啊啊希望沒有崩(扯裂水母鬚)
抱歉拖這麼久,這幾個星期一直很忙之外
這一章真是寫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一直安慰自己一次寫不好就寫一百次,總會寫順的
結果就真的寫了一百次(撞牆
情感的流動和轉換上一直控制不好,也覺得解釋不清楚,文字節奏超卡
出現最多的詞彙大概就是憤怒了吧,但這裡天涯和閣主憤怒的點其實很不一樣
兩人的視角和立場也從頭到尾就不在一個平面上
邊寫邊覺得兩邊都沒錯,又覺得兩邊都錯惹
總之就是讓我自己也寫得精神分裂(繼續拔觸鬚)
倒楣的花花要卡在這兩個目中無其他人的人中間死的不明不白也是應該啊
發誓如果以後還要寫文的話絕對不能寫性格如此扭曲的角色了!我要寫開朗的人設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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