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已猜到他想說什麼,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還是來得令天涯措手不及,胸口一窒,一時千頭萬緒。

  理所當然該要否認的,他卻不知該怎麼回應。

  赫連荷風的話,勾動了他內心深處埋葬許久的渴望。

  ……這是他很多年來已不曾也不敢想過的事情。

  他曾經想要離開的。那時剛被帶回風雨閣,陌生又暴虐的一切使他害怕,不顧一切想逃走,但結果總是以失敗告終,很多時候甚至連北院的大門都還沒能跑出去就被捉回來,接著就是一頓嚴厲的懲罰。最後的一次,他成功了,卻也從此徹底放棄。

  掙斷了鎖鏈,他躲在進出的雜役沒闔緊的木箱裡僥倖逃出了碉堡,還來不及感到逃出生天的喜悅,就迷失在北方秋季的第一場風雪裡。四顧茫然,無家可歸的恐懼再一次將他淹沒。飢寒交迫的孩子終於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只能絕望地循著原路,跌撞匍匐著爬回妖美邪佞的少年跟前……

  無能為力的記憶太深刻。此後他也逐漸明白了自己行為帶來的後果以及赫連覆雨的能耐──這是他以無數慘痛教訓換取來的經驗。那個支配著他男人始終是他生命裡太過強勢的存在,在那樣壓倒性的陰影中,他無路可逃。他擅長壓抑與忍耐,就算有時實在太痛苦難受,甚至偶爾生出怨恨違拗的心思,他都沒再想過逃離。打從心底認定了,那是不可能的。

  察覺了自己的動搖,天涯強自鎮定,衝口道:「出了風雨閣,我能去哪裡?」

  姑且不論赫連覆雨的怒氣與隨之相應的嚴刑峻責,他如今不是天真無知的稚子了,而是風雨閣頂尖的刺客。組織有組織的律例,江湖有江湖的規矩,私自離開形同叛逃,而一旦被視為叛逃,等於與風雨閣反目成仇。關內本無他立足的餘地,關外仇敵更是星羅雲布,失去了風雨閣這層屏障,過往的仇家必定聞風而至,就算他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安危,也知道離開意味的不是海闊天空的自由,而是永無寧日的逃亡與仇殺……相連糾纏了十數年,他也說不清,風雨閣於他而言究竟是囚籠,還是庇護了。

  更何況,赫連覆雨絕不會放過他的。風雨閣的勢力遍布關內外,他想不出自己有任何機會,逃出那個男人的掌控。

  「往西走。」赫連荷風回應得果斷乾脆。像是早已在心中盤算過無數次,他毫無遲疑,無視青年驚異的神色,逕自侃侃而道:「冰風寨以西尚還是飛雪宮的地盤,風雨閣的人手在謎境難以施展。我知道一條路,可以穿過一座古木林,接往夔關。古木林廣袤險峻,飛雪宮人視為聖域,甚少踏入,正好可以錯開他們的眼線。風雨閣雖然意在拿下冰風寨,但為防劍絕嶺乘勢從腹地北下截殺,主力依然放在中部。若是想保前哨的魏儀不腹背受敵,那一路的人馬就不能動。除此之外還要撥人應付江北盟。我哥他傷勢未癒,出手必然有所保留,無法耗費太多力氣追捕你的下落。只要越過樹林與邊境的山谷,出了夔關,就不是風雨閣搆得著的地方了。正好你那匹馬是來自西域的名駒,想來認得路。西疆不若中土,風雨閣再如何神通廣大,也鞭長莫及。」

  沒想過向來不理會江湖事務的赫連荷風竟對關外的局勢瞭若指掌,甚至幾句就點出了風雨閣的部署,語氣冷靜清晰得近乎冷酷,天涯啞口無言,忽然覺得,眼前溫雅飄忽的男子說不出的陌生。他冷不防想起了在對方房內找到的畫滿記號的地圖、雪地月色下男人獨行的背影、斷崖上覆蓋了一地血跡的大雪。赫連荷風的提議太膽大妄為,光是閃過念頭都令他心慌,然而對方一席話又鞭辟入裡,輕描淡寫中似有種鼓動的魔力,使他受蠱惑般不自覺順著想下去。

  「天涯,他不會找到你的。」

  彷彿洞穿了他的鬆動,赫連荷風輕聲加了一句。

  青年臉色蒼白,思緒亂成一團,半晌,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我不是要你現在給我答覆。也尚有一些難處……必須先解決。」赫連荷風溫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瞳深處掠過一絲不明所以的憂傷,又迅速掩沒在沉靜的表象之下。出走畢竟不是一件能輕易決定的事情,隱含著太多變數與風險,何況激怒赫連覆雨的代價如此沉重,他自己都掙扎良久,天涯手足無措也是必然的。他沒預期能一次說動青年,反而是埋藏多時的意圖終於宣諸於口,破釜沉舟,自己隱隱鬆了一口氣。

  空氣靜了下來,只剩嘩啦流水聲橫亙在兩人之間。

  「你若是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此處不宜久留,我先出去,你等一會兒再走。」

  整了整滑落的披肩,赫連荷風走了幾步,正要踏出洞口,卻在光影交接處停了下來。站在陰影裡,他靜靜道:「如今局勢正亂,機會難得,天涯,你仔細考慮。」

  天涯心頭微澀,注視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為什麼,你要幫我?」

  赫連荷風待他一向頗為和善,他也一直心懷感激,但赫連荷風反抗不了赫連覆雨,實際能幫上他的並不多。如今竟要做到這個地步,那個手握重權的男人再怎麼顧念手足之情,恐怕也無法容忍他如此違逆。

  一襲白衣的男人沉默片刻,回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帶著一種奇特的溫柔與落寞,答非所問:「天涯,你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離開他了。」

  天涯一怔,赫連荷風卻已步出山洞。

  他依言獨自站在石洞裡,在孤單的黑暗中思潮翻騰,過了一刻鐘才踏出。

  壓低的天色已開始轉暗,雨氣微涼,暮色雲層卻迴光返照般透出幾縷霞光,讓甫踏出山洞的天涯眨了幾次眼睛才適應過來。

  四處已看不見赫連荷風了,也不見影衛的蹤跡,流水枯樹沉霜,彷彿方才發生的,不過一場幻影。

  天涯抬眼望了望天際,沉重的積雲彷若壓上心頭揮之不去,雲海翻滾,忽地令他想起男人流動的衣襬,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若是讓赫連覆雨知道了,不必他逃走,光是謀逆的罪名就足夠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了……然而赫連荷風說的一字一句,依然滲入了他腦海揮之不去。

  人的意念冰封則矣,若是裂開一條縫,無論多微小,都會碎出更多細紋。

  風拂過,吹落幾片凋零的杏花。白色殘屑中,他恍然想起自己回到風雨閣的那一幕。再簡單平淡不過的畫面,卻無比鮮明地浮起──

  被發現了他的影衛領回北院,他撲跌在積雪的前庭,青年正一面繫著披風襟口,一面步下臺階。與他四目相對,停下了動作。鵝毛般的雪簌簌落著,沾滿了青年的肩膀,雪染黑衣,格外清楚分明。

  雪下得那樣大,大可不必親自出來找他的……但也正是因為,雪下得那樣大。

  聽見影衛說他是自己回來的,青年不置一詞,只轉身回了中堂,開了門讓他進去。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房間內長年鋪著地氈,凍僵的男孩卻仍是冷得瑟瑟發抖,但見對方一撩衣袍,雖然心知自己逃不過嚴懲,決定回來時也做好了挨打的覺悟,他還是怕得縮成一團。

  然而青年只是伸手拖過了一個火爐。不以為意地撢掉毛尖上融化的水珠,青年支手坐在桌旁,中間隔著一盆火,俊美得惑人的面容冷淡而涼薄,看著他的眼神噙著似笑非笑的輕嘲,悠然問:「還跑嗎?」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湧上,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在劫難逃的同時,胸口溢出一股複雜而心酸的情緒——無論如何,這個可怕的人,總會找到他的。這個使人膽寒的念頭,竟然讓一無所有的孩子有一個瞬間,感到些許扭曲的安慰⋯⋯當他消失時,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是有人會找他的。

 

  收斂起有些深遠的目光,單薄的青年伸出手,探入衣領,指尖以一種緩慢的動作,輕撫纏繞在上身的鎖鍊。

  扣在腰上的鎖頭是機關鎖,做工精細,大概只有赫連覆雨才知道如何解開。然而鎖本身只不過是普通的精鐵,也非貼合在身上,鎖鍊很細,稍微用些打鐵的技術就能絞斷──不若表面上最直接的暴力,赫連覆雨控制他,從來都不需要實質意義上的綑綁拘禁,而是在一些更幽微難言的地方。

  但倘若……只是倘若。倘若自由是有可能的,只要扯斷這些輕而易舉就能掙脫的束縛,他是否就能遠遠離開,從此一刀兩斷,將過去的一切全部放棄重新來過?

 

  他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居所,才走到竹林小徑的入口,便見兩個影衛立於他的院子前。天涯悚然一驚,登時警醒過來,心跳不住加快。影衛瞥見他的身影,連忙飛竄至他身前,卻見兩人面色倉皇,不像是奉命前來捉拿自己的,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易大人,封爍不在,您幫個忙。我們跟著花公子,誰知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天涯怔了一下,才意會到他們口裡的花公子說的是花弄影。聽見這個使人煩躁的名字,心中藏著事、心神本就不寧的青年突地生出一股火氣,冷冷道:「這事不歸我管,也管不了。去找黃離,不要找我。」

  排開兩人,他大步走回屋內,一把將門關上。兩名影衛在他屋外又喊了幾聲,得不到他回應,才死心散開。

  屋內比之室外已一片陰暗,天涯只覺得周身疲倦,頹然坐倒在椅子裡,煩躁之餘懶得收拾點火,喝了一杯茶壺裡剩餘的冷茶,還來不及整理思緒,又聽得門外傳來暗響。

  「我說了,不要找我!」

  「易大人,是我。」屋外傳來一個略為困惑的男音。認出是負責看守宮蒼浪的殷辰憂的影衛白檎,天涯心念一動,連忙起身而出。

  白檎躬身立於他院裡,搖曳的竹影將他身後拖出交錯的長影,看著天涯,他行了個迅速的半禮,如青年所料,簡短道出了來意:「宮蒼浪,他醒了。」

 

 


 

努力想在5月底前寫完這章 製造一種一個月好歹有更兩次的錯覺www

結果不行卡得要死不活的...... 一直推倒重練,完全忘記了順順著寫文是什麼感覺了好杯具 【末路】第一百四十二章  驚弓

 

在寫的過程中一直想起很多年前,被人問過天涯為什麼不逃走

那時就想說,為什麼會覺得逃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呢?很多事情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希望這一章寫出來以後能夠讓人比較理解他的處境和心境 QQ

我沒有很喜歡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這個詞,因為在很多文,尤其是聖母虐文裡被濫用得很厲害 

好像只要把這個詞搬出來一切都自動合理化了

但不得不承認,寫天涯的時候深深覺得這個沒安全感的可憐寶寶就是有斯德哥爾摩的傾向 【末路】第一百四十二章  驚弓

而雖然就是罪魁禍首之一,閣主在某些地方剛好可以扭曲地填補他的缺失 

雖然長年把人家當成寵物在養,好歹是個負責的飼主  (喂)

 

是說,如果說荷風其實很愛他哥,有人相信嗎 【末路】第一百四十二章  驚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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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