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邊陲。

  灰黑的煙霧迷漫,金紅色的光影如一頭大夢甦醒的獸,撕裂了濃黑似墨的夜色。

  「走水了!走水了!」雜沓的人聲腳步此起彼落,披著白袍的人影四竄,慌張地提水救火。然而起火的地點是馬房,成堆的秣草悶燒多時已成烈火,加上這幾日天乾物燥,積雪化了精光,乾裂的黃泥反而助長了火勢,延燒上了圍欄及竹籬,一發不可收拾。

  混亂中,誰也沒有功夫去留意,人群裡一個同樣披著白袍的人影趁亂繞了開去,越走越近鎮郊,最後一閃而逝,消失在荒草蔓生的樹林裡。

  他白色的帽兜壓得很低,飄揚的襟帶以銀白兩色的絲線繡著飛鳥的形狀──白色的烏鴉──飛雪宮的紋徽。但是在烏鴉的眼睛留白的位置,又點上了一點紅色的標記。這是飛雪宮分裂後,宮勝旭添上的新記號。

  直到再也聽不見嘈雜之聲,前方的路也不再被明滅的火影照亮,他才停下腳步,壓在帽沿下的一雙眼睛幽幽發亮,白皙修長的指解開扣在頷下的結,蛻皮般脫下披風隨意扔在地上。服貼俐落的黑色箭袖在初春的夜裡顯得有些單薄,神色冷淡的青年卻絲毫無所覺。他的體溫偏低,早習慣了北方偏寒的天氣,而冰凍的空氣吸入肺裡的刺激能夠刺激人的神經,這是他讓自己保持警醒的方式之一。

  叼著髮帶,天涯將散放的長髮繫回慣常簡單的馬尾,再用黑色布條在右掌纏繞了兩圈,然後低低吹了聲口哨。

  回應他的先是一片安靜,遠處的樹影沙沙搖動,一匹高大的紅沙馬自黑暗中鑽出,朝他刨了刨蹄子,興奮地甩動拂塵般的漂亮尾巴,卻機敏地沒有嘶叫。

  見到闊別了好幾日的自己的坐騎,天涯眼神柔和了一些,伸手輕撫垂驊長長的嘴吻當作招呼,接著單手抓住馬韁,翻身蹬上馬背。像是與他心念相通般,毋須他驅策,垂驊已撒開四蹄,離弦的箭一般疾射入霧氣瀰漫的黑暗中。他徹夜急奔,直到曙色初現才真正出了宮勝旭的地盤,他謹慎地貼著宮流火的領地邊緣潛行,評估過安全無虞後,才敢在一處隱蔽的林間稍作停留,放馬兒在山澗旁喝水休憩。

  摸了摸暗袋,確認了重要的文件依然妥貼,支手坐在岸邊一塊大石上,青年遲疑了片刻,自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巧的木製牌子,與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地圖扔在腳邊,掏出了火摺。

  生著青苔的石礫濕氣太重,一開始點不太上火,但兩樣東西都很小,且皆是易燃的物品,很快的紙便著了火,生出一縷青煙,迅速在他腳邊化為一團灰燼。

  自那日和赫連覆雨在廂房內密談後已過了十多日。他按照著地圖上的指示,悄悄潛入了宮弦所處的渡月城。刺殺的過程並沒有遇到太多阻力──飛雪宮未曾防備入侵者,防衛並不嚴密,何況宮弦亦非什麼起眼的角色,充其量只不過是二三流的下屬,因此天涯輕而易舉闖入宮弦的住所,將他連同他的護院一道無聲無息地清理了個乾淨,之後甚至有時間在宮弦的書房中翻翻撿撿,將他覺得重要的書信地圖等文件順手帶走。

  宮弦遇刺後近一個時辰才被人發現,那時他早披著摸來的飛雪宮裝束和通關的令牌離開了渡月城。而飛雪宮被他的故佈疑陣擾亂了方向,待他們終於察覺敵人來自境外時,天涯早已回到了飛雪宮與風雨閣的邊界。上半夜他放火的小鎮是宮勝旭最南端的哨站,受損的馬房與糧草能夠阻斷了宮勝旭的追兵,而憑著地圖的指引,只要他足夠謹慎,便能平安無事地回到風雨閣的勢力範圍。

  雖然滿心不情願替花弄影的誠信作證,天涯不得不承認,這張地圖的確貨真價實……那個男人的決策,依然是對的。

  折下的目光落在腳邊青白的灰燼上,他忽然想起臨別前,男人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共識達成了,赫連覆雨也不再多言。男人隨手以指撫了撫他的頰側──這是對他表示滿意的習慣動作,接著便起身,將茶几上的長鞭繫回腰繫,並以靴尖勾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上衣並扔還給他,示意他穿上。

  只是推門而出前,平淡說了一句話。

  「天涯,」他說,低沉的話音聽不出是安撫、嘲弄、抑或警告:「別賭氣。」

  

  ──他才沒賭氣呢。

  別過頭試著將不快的記憶甩出腦海,天涯靴子一轉,踢散了灰燼,站起身來。

  再怎麼不痛快,他到底是個身經百戰的刺客,也還是個盡責的下屬,不會也不敢在行動中掉以輕心。  

  天涯一路貼著宮流火的地盤潛行,小心翼翼繞過飛雪宮駐紮的地點,走了約莫一宿一日,才走出了謎境。

  他沒有照原路行經三鎮,而是選了一條捷徑,直接朝風雨閣的方向前進。歸程會經過一道峽谷,天涯走到關口時日頭已西斜,火紅刺目的光線自他身後照下,在他前方拉出一片高低參差的暗影。等人高的芒草在狹窄的道旁沙沙搖曳,直覺敏銳的青年神色平淡如水,眉頭卻微微一蹙,眼神飄忽起來。

  這裡是疆域未明的三不管地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然而他卻沒有停下腳步,反而一蹬馬鐙,加快速度衝入了峽谷。

  垂驊是匹難得的千里馬,原本就已迅如疾風,這一加速,四蹄簡直像是不沾地一般,剎那消失在峭壁的陰影之中。

  追在後方的一匹青騮馬見狀也跟著加快,跟著垂驊馬蹄揚起的風沙閃身而入。

  峽谷兩側的山勢並不特別高,但道路崎嶇,馬兒並不容易前進。

  「駕、駕!」來者一身藏青短打、腰纏藍帶、佩著銀漆的劍鞘,一身低調而規整的裝束,一舉一動訓練有素。他抓緊馬韁,不斷催促因地勢而腳步遲疑的坐騎,雙眼緊盯著在漫天風沙中只剩下一個躍動紅點的一人一騎,緊追不捨。

  顛簸了約莫兩刻鐘後,總算出了峽谷,頓時野闊天開。那人心中一喜,看清了前方奔騰的紅沙馬,卻忽地一驚。

  紅沙馬沒有停過蹄,馬背上的人,卻憑空不見了!

  怎麼可能……他明明看著的……難道是……

  心念百轉,不過一瞬。甚至還來不及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麼,黑影如掠水寒鴉迎面撲來,冰冷刺目的劍光一閃,他拉不住馬匹向前衝的速度,眨眼間,肩頭被長劍刺穿,整個人向後滾落馬下。

  劇痛和混亂中他聽見馬兒驚慌地嘶鳴,一片空白的腦袋只浮上方才未消化完的令人驚恐的事實──前方的黑衣青年,竟然是自狂奔的馬背上蹲起、旋身,借力以輕功幾個起落,反殺個措手不及!

  脖子一涼,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沒想到長劍只是架在他頸邊。

  天涯單手持劍,由上而下冷冷望著倒在地上的男子,巨大的夕陽將兩人之間染上一層血色,也讓他的臉孔藏在陰影中看不清楚表情。垂驊已小跑步奔了回來,兩匹馬似乎察覺了那一股肅殺的氣息,不敢靠近,只繞著兩人,在芒草中踱步、焦躁地噴息。 

  「曲寒宵讓你來的?」

  天涯冷漠地開了口。

  他認得劍鞘上銀漆繪著的鳳凰紋。那是劍逸山莊的紋徽,十多年前追殺他的人,也都佩著一模一樣的劍鞘。

  原本他是要一劍刺穿對方心口的,電光石火間瞥見了紋徽,才轉了方向改而刺中肩膀。

  坐倒在地上的男子瑟瑟發抖,尚未完全至生死交關的恐懼中回過神來。他的武藝相當精湛,這才敢單槍匹馬在關外追尋易天涯的蹤跡。然而他想也沒想過,這個傳聞中的煞星比想像中的還要藝高膽大,看似輕飄飄的一個人,年紀又這麼輕,爆發而出的殺氣,竟壓倒性地讓他感到膽寒。

  但總是劍逸山莊精挑細選出來的人才,他很快恢復了鎮定,用毫不掩飾的鄙夷眼神瞪著制服住自己的青年,自懷中扯出了一封信箋。

  「莊主讓我交給你的……」

  他不理解自家身份尊貴、品行高潔的主君怎麼會與惡名昭彰的易天涯有聯繫,但身為忠誠的下屬,奉命行事是唯一的準則。

  天涯伸手接過了信。刷,輕脆的一聲,將信箋隨手撕成了兩半。

  「易天涯,你、你幹什麼!」

  那人才鬆一口氣,就被他的舉動震驚得脹紅了臉。

  青年卻無動於衷,長指繼續翻飛,直到手中的紙碎成片片,滿地凋零。移開了劍鋒,他神情由始至終的淡漠,沒有掀起絲毫波瀾,「回去告訴他,下一次,我不會留活口。」

  「你、你他媽的不識好歹!」尊嚴受到踐踏,男子怒聲咆哮,狼狽地摀著血流不止的肩頭自地上爬起,抓住馬韁翻上了他的青騮馬,憤恨地怒視天涯一眼,這才調轉馬頭,揚長而去。

  男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芒草中。天涯站在原地,手中的長劍垂落,劍尖抵在地上,好半晌沒有動。

  夕陽已幾乎沉下地平線,只剩下昏紅的餘光。

  一陣微風吹過,紙屑有些飛散了,有些留著,在他腳旁淘氣地翻滾、舞動,隱約可見的字跡,誘惑著人一探究竟。

  天涯吸了一口氣,忍住了將紙屑撿起的衝動。

  他想知道曲寒宵如此執著,甚至冒著危險遣人來尋找自己,究竟想對自己說什麼,同時也不想知道。

  他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應該用什麼心情面對曲寒宵。紛亂的腦海竄過一道人影,不是關雎城裡萬眾景仰風度翩然的青年盟主,而是十多年前那個曾經溫柔牽著他的秀美的男孩。

  那時在地牢中,情緒失控的他對夜半彎說那是恨,但也不盡然屬實,可能更多的是困惑與不甘心……塵封的記憶太晦澀,那是他竭力想要忘卻的一段過往,寒宵曾經是灰暗中的一點依靠,然而這點依靠卻成為從此糾纏他的噩夢的源頭。

  清透的眼裡浮上一絲自嘲的寂寥,他將長劍插回劍鞘。

  只要一句話就好。只要當初寒宵說一句話就好。在他百口莫辯最驚慌無助的時候,替他說一句話就好。

  他甚至不介意替寒宵背鍋,畢竟都是因為自己才惹出的禍事,畢竟寒宵一直待他那麼好,畢竟他早就習慣了自己總是挨罵受罰的那一個,畢竟那是他唯一能替對方做的一點事情……

  只要那個時候,寒宵願意站出來,替他說一句話。也許,一切就會不同了。

  可是他沒有開口。

  事到如今,無論說其他的什麼,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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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