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個憑衝動貿然行事的男人,但面對挑戰,他從來不可能退縮。

  眼神依然那樣不置可否,瞧也沒瞧沐邵秋等人,赫連覆雨黑袖一拂,跟著在雪地上坐了下來。修長的食指看似不著力般撩過化為棋盤的大石塊,左下角的星位登時出現了一個交錯的叉痕,與棋盤的紋路一樣深刻剛勁,入石三分。

  他的動作,又使沐邵秋一行人又驚又異地深吸一口氣,驚的是他有如此內功修為,異的是他竟有膽子與無相對弈。

  無相年屆八十,以歲月累積而成的經驗與智慧不容小覷,十年前甚至曾大敗名盛一時的江南棋王,聖僧一名不逕而走。而像這樣以功夫在石塊上刻棋,拚比的不只是棋藝,更是極耗損內力的鬥爭。就是棋技勝了,內力不濟也是徒勞,反之亦然。這邪魔,也忒地太狂妄!

  無相沉著地看著他動作,直至他佔完角,這才伸手在對角的星位上畫上兩個圓圈,就此一場鬥智鬥力的戰局才正式展開。布局的階段動作都是很迅速的:偌大的棋盤空蕩,雙方各有打算,眼起手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每當赫連覆雨佔了一角,無相便跟著掛角,而無相一試圖下飛,赫連覆雨的棋子便隨即割分。

  雖然雙方皆神色從容,但落子方位之間步步相逼,一個動作已無形中拆解了不知多少回合,就連觀者都不禁屏氣凝神,不敢喘出一口大氣。

  血紅的落日在不知不覺中已鑽入山頭,換上一輪不甚圓滿的月高掛空中。月雖不圓,卻很明亮,映在雪地上一片燦爛的銀光,甚至比白晝要亮上幾分。而隨著時間推移,棋局上的形勢也更加瞬息萬變。

  棋盤上的空地已爭奪殆盡,開始向中腹圍地。無論是無相還是赫連覆雨,都依然端坐在原地,呼吸平緩而低沉,像兩座俊偉的石像,只有落子時揚起手才略有移動。場上四處畫有叉與圈,看似一盤混亂,實則處處機關,每落一子都考驗著弈者的大局觀,意味著接連的攻守與死活。

  無相垂落的眼眸發出了與枯朽外表不搭的異彩,猶如自靈魂燃燒般光芒燦爛,鼻息吐出的白煙如蒸氣,連臉龐都微露紅潤。而赫連覆雨妖佞雙眼也灼灼如寶石,素來帶著厭色的面容也流露出罕有的神采,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熱氣,就連周遭的冷空氣都為之微微波動了。

  ——落子的速度已大大減緩,氣氛卻更加凝迫。不單單棋場上已臻至白熱化,雙方催起的內力也互相較勁著,誰也不甘落後。兩人之間的土地已微微下陷,就連沐蕭魚楊四人都被無形中的力量震得不得不退後幾步,棋盤上殊死之鬥,兩人之間更是波濤洶湧,凶險異常。要知道,拚比內力看似不如兵器相擊那樣血腥,卻更加兇險異常,若是脫力不敵,甚至可能當場力竭而亡!

  月夜,星子,雪。巍巍山巒,壯闊而靜謐,寂靜得像是能聽見樹木的呼吸。遠遠望去,山腰上坐著兩人,站著四人,無人開口亦無人動作,平靜得像是六塊石頭。

  唯有場內的人明白,這是一場無聲卻驚險萬分的惡戰。無相與赫連覆雨的內力已雙雙催到了一個境界,再也無法收斂,以各自為中點向四周震盪而開,滿地積雪被這股力量向捲開,就連底下的砂石也開始滾動。棋盤上星羅雲佈,時而膠著,一回手卻又大攻大殺;解連環般一面倒的攻勢,卻又峰迴路轉。

  沐邵秋等人已看得眼花撩亂,手心冒出冷汗。同時之間,又心蕩神迷,激動得無法自己。

  無論如何他們均是練武之人,長年精研此道,而今親眼目睹並身置於這場一生難得一見的文武雙戰中,在這一個瞬間幾乎忘卻了所有事物,如癡如狂無法自拔。

  但就在此時,無相忽然長嘆一聲,飛躍而起,一掌劈落在石碑之上。

  風起雲湧的棋局登時碎成石屑塵灰,爆裂四濺。

  「大師!你這是 —— 」沐邵秋等人震惑至極,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脫口驚呼。無相卻恍若未聞,只是站在原地,微微喘著氣,看著收起衣袖,沉著而起的赫連覆雨。

  有別於局外人的驚詫,赫連覆雨除了無相瘁然出手那一瞬感到訝異外,還是那樣看不出深淺的波瀾不興。

  兩人面對面站著,各自低喘著氣,調勻內息。

  過了好半晌,無相才淡淡道:「我敗了。」

  「你 —— 什麼?怎麼可能!」

  眾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懂得棋藝的沐邵秋更是又驚又怒:「不可能!不可能!我看著的⋯⋯那走勢、那走勢頂多是劫,連環劫,是和局!」

  「我敗了。」無相又說了一次,瞬也不瞬地望著赫連覆雨。他眼裡透著的衰敗及憂傷,方才燃起的精力退潮般以一種極明顯的方式在消退,身形甚至比之前還要枯槁了。

  「那是九連劫。我有三種方法,能夠從連環劫中逃出⋯⋯但你也有三方辦法,能夠置我於死地。」

  「錯了。」赫連覆雨淡淡道:「我的方法,不只三種。」

 

  無相一愕,接著悵然笑出了聲來。

  「你是赫連無情的兒子?」

  赫連覆雨並不否認,即是承認了。

  「呵⋯⋯」無相並不意外,只是確認而釋然。江湖上風聲早已傳遍,只是從未真正證實過而以。赫連不是尋常的姓,而他高窕的體態和深刻的五官輪廓也早宣告了他異域的血統。以面貌而言,他眉眼是生得和赫連無情極為相似的,只是比他那粗曠的父親要精細幾分

  「我見過你。二十年前,在喪魂山上。」

  他至今仍深深記得,在那個血肉橫飛的戰場上,與他打過照面的孩子。

  才多大年紀?八歲、九歲?他沒料到會在那種地方看到孩子。但為什麼不可能呢,喪魂山是赫連無情的老巢,他的妻兒當然會在那裡。才幾歲大的孩子,武藝卻已然不差,提著一把劍淹沒在分不清敵我的洞穴中。面頰上濺上了血跡,鮮紅的顏色襯著孩子漆黑的眼及手中通體漆黑的劍,白皙的膚色更加如雪的白,在混亂中像是超脫而獨立的存在,卻又無可避免地屬於背後的煉獄,令他不由得怔住了。

  那副神情,那雙眼睛。冷靜得過於可怖的眼神,用一種一無所有、極致陌生清透的神態,眨也不眨地看著遍地屍體血流成河,像是要將一切生生烙印在腦海裡似的,專注而冰冷⋯⋯

  那畫面令他心驚肉跳,二十年來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眼神。踩著一地的豔紅,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力量支撐住的,又到底,在血腥與死亡中看到了什麼,抑或,學會了什麼⋯⋯

 

  然後,二十年後,北方出現了一個鐵血殘忍的霸主。

  此時此刻正站在他眼前。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我記得。」赫連覆雨淡淡瞇起了鋒利的眼,唇角忽地幾分上揚,似乎感到某些怪異的趣味:「當年只差一點,就能將我早早斃於喪魂山,也不至於生出現在這樣風波。」

  「天意。」無相淡淡道:「生死由命,你既然劫後餘生,那麼便是命中注定。」

  赫連覆雨只是冷笑:「我不信天,也不由命!」

  無相深深注視著他的雙眸,一聲嘆息:「我只問你一句。你這樣處心積慮地崛起,是想報復麼?」

  赫連覆雨眼角餘光終於落在一旁的沐邵秋等人身上,毫不掩飾他的鄙薄:「我若想血債血償,用不著這樣大費周章。當年相關人士,早無一個活口。」

  「你 —— 」沐邵秋等四人氣得瞪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做一名刺客遠比做霸主還要容易,赫連覆雨十年前便驚絕江湖,如果真要復仇,除了無相大師外,只怕主事者沒有一個是他敵手。這也是為什麼十多年來所有人都心驚膽戰過著日子,這一個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難寐。

  無相花白的眉毛攏起,睿智的雙眸第一次充滿了迷惘:「那麼,是為了什麼?」

  「你們處心積慮打壓異己,又是為了什麼?」赫連覆雨冷笑道:「不必跟我說什麼正邪不兩立的大道理,這種傻話你信,我不信!規則是贏家制定的,若不想輸,那就只能贏,世態炎涼,不就這麼簡單。」

  「你年紀輕輕,武學就已達登峰造極的造詣⋯⋯這樣的人,百年怕也難得遇見一個。」無相沉默了半晌,喟然嘆惜:「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偏偏,走的是歧途。」

  一旁的沐邵秋聽了不住諷笑:「邪門外道,誰知練了什麼魔功,自然厲害!」

  赫連覆雨只冷冷掃了他一眼。

  一個人,要練就絕世武功的可能性有好幾種 —— 天資、秘笈、奇遇、或是苦功。若是因為身中劇毒而不得不日夜修習、冒著走火入魔的風險壓制毒素也算是一種奇遇,那麼他四項皆備。

  有什麼理由,他不會站在頂點,傲視群雄?

  但他連解釋都懶。再怎麼冠冕堂皇,廢物就是就是廢物,只會鞭長莫及地朝著他人的影子吠叫,永遠不會撒開腿跑。

  被理解或是誤解,他全然無所謂。既不要人感激愛戴,也不在乎人恨他厭他,又何必理會?

  眼眸透出火光,他薄唇一撇,輕蔑冷哼:「路是人走出來的,何來正途歧途。我滿手血腥不錯,你們打著白道名號勾心鬥角、圖名奪利,難道就不齷齪骯髒?」

  「姓赫連的!嘴巴給我放乾淨點,不要含血噴人!」

  沐邵秋等人變了臉色,楊羨好不容易恢復的面色又脹得通紅,手中九節鞭抓得框啷框啷響,筋脈都賁張了。蕭承山和魚江楓也朝赫連覆雨怒目而視,神情怨恨得似恨不得將人連骨頭都刨出肉來。但接觸到赫連覆雨冷酷的眼眸,卻又感到一陣涼意,胸脯急遽起伏,想罵的話全噎回了喉頭。

  「過去的事,我可以不計較。」赫連覆雨視線擺回了無相身上,直直注視著那雙清澈、卻已透出暮色的眼瞳,神色一凜,語氣轉而堅定狠厲:「但有兩個人,非死不可!」

 

  「 —— 叛徒,以及主謀。」

 

  空氣中飄盪著的月光如塵埃,在剎那間流亂了。

  「你都知道了。」

  無相長嘆一口氣,垂下頭:「我曾答應過那個人,會保他餘生平安。至於主謀他是個可憐人 ——

  「這世上可憐的人太多,值得同情的卻太少。」赫連覆雨冷淡打斷他,神態又恢復了平時那樣目空一切的倦怠,薄情而決絕,「話已經說得夠了,你也已消耗了我不少內力,要動手便動手罷。」

  他已做好應戰的準備,不料無相卻點了點頭,讓開了身子,雙手合十朝他一揖。

  「阿彌陀佛。願賭服輸,既然貧僧已答應不阻攔你下山,那麼自當遵守諾言。赫連閣主,你請吧。」

  「大師!你怎麼能夠 ——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沐邵秋等四人瞪大了眼,或是驚呼或是跺足。

  就連赫連覆雨一時間竟也有些詫異,但隨即一歛衣袖,毫不留戀地翩然離去。

  雖然早從一開始就已做好應戰的準備,但此際天時地利人和他無一得佔,他不冒無謂的風險、不將自己置入不必要的險境,除非萬不得已,並不想與莫測高深的無相對上。

  望著他的背影,無相冷不防揚聲,醇潤滄桑的聲音在雪嶺中震盪開來。

  「我只是想告訴你最後一件事:三十餘年前,你還未出世時,我與你爹在雪山上下過一盤棋。他輸了 —— 輸得光明磊落。」

  一揮袖,捲起千堆雪⋯⋯那個男人喝下一杯苦茶,笑著大步離去的身影,單刀赴會,來時一刀一馬,去時也不帶走一片塵埃。果然依照約定,退回了十二連環峰,那怕勢力再怎麼橫掃江北,也不曾挪動過據地⋯⋯

  深遠的目光透明而哀憫,卻犀利如電,穿透過赫連覆雨。

  「而今他早已不在。你呢?赫連閣主,苦集滅道,何時解脫!」

  他最後一聲喝並未提高音量,整座山谷卻微微搖晃了。

  赫連覆雨一個停頓,卻沒有回頭。他是絕頂聰明之人,內心有一霎的震盪,但很快便被壓下。他從來,不留給自己退路。

 

  費了這麼多功夫,無相竟臨陣罷手,眼見心腹大患也就這樣即將自掌心溜走,沐邵秋大急之下忽然心生一計,扯開喉嚨叫道:「站住!你這魔教餘孽,原來是隻縮頭烏龜!怕輸怕死了,想躲起來了?」

  蕭承山與他交情最深,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接口道:「龍生龍,鳳生鳳,那赫連老妖是隻王八,生出來的當然也是龜兒子!」

  「說他魔頭還太抬舉了他,分明是頭狗熊!」

  「哈,父子原來都是貪生怕死的孬種,給幾分顏色就托大起來了 —— 」 

  「邪魔歪道,人人得以誅之!」

  兩人一搭一唱,刺耳的謾罵轟雷般滾滾自身後傳來。赫連覆雨臉色陰沉,卻沒有發作,當作沒聽見一般繼續前行。

  這兩隻狡猾的老狐狸想激怒他逼他出手,回到他們設好的局裡來,到時是他主動出手,無相也就沒有攔不攔路這一說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頭腦沒有簡單到會中這等低劣的激將法,幾個過氣的老頭叫囂也可以不必理會⋯⋯

  見他不為所動,蕭承山握緊雙手,忽然喝道:「李燕容!」

 

  赫連覆雨腳步倏然止住。

 

  「李燕容⋯⋯」蕭承山大口喘氣,嘿嘿冷笑:「竹陵李家生出的好叛徒,丟人現眼的淫婦 ——

  他一句污辱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撲面而來的狂烈掌風硬生生打斷。赫連覆雨轉身、出手的動作一氣呵成,線條凌厲的雙眼森冷如玄冰,填滿了實質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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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