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對莫冰的反應毫無所覺,赫連覆雨眼底輕慢的笑意不減,自顧自淡淡接下去道:「在靈山復土上設據地,是你出的主意,確實是個有利的提議。雖然天涯有功在先,飛雪宮一事、包括靈山的防部事宜,全權交予你處理也不為過。祁陵河一帶的分舵由你差遣調動,手段方式不計,半個月內我要看到一點成果。」
    
  「我?」出乎意料的指令讓莫冰疑惑改為錯愕,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以謀臣的身份跟在赫連覆雨身邊多年,一向著重於幕後策劃,極少親自臨場,頂多也不過收拾補綴些漏洞,必要時出幾樁任務罷了,像這樣將他派上前線遠離內務核心,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為什麼,偏偏是這一次?
    
  自赫連覆雨幽暗的眼裡看不出任何線索,他心中猜疑不定,卻不敢表現出來,深吸了一口氣,微蹙眉頭,鎮定道:「這⋯⋯ 閣主有令,屬下自然從命。只是,我走了,閣內瑣事該如何處理?」
    
  赫連覆雨信步走到桌邊,拂袖收起了桌上散亂的茶具,隨意答道:「天涯不是在麼?」
  
  此話一出,房內另外兩個男人都微微變了臉色。
  
  天涯猛地抬起頭來,饒是莫冰再冷靜,也按捺不住了。
    
  「天涯?」他迅速看了看一旁神色詫異的天涯,又看了看赫連覆雨,原本平靜的面色染上一層憤慨,語氣急切了起來:「他⋯⋯ 閣主,這⋯⋯ 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理解赫連覆雨此舉的用意。不是才和天涯鬧得人仰馬翻的麼?甚至一度傳出天涯死在了赫連覆雨手上的流言。誰知才過了數日,竟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天涯甚至有取代自己地位的跡象?!而不知是錯覺抑或自己多心,赫連覆雨對著自己的態度虛虛實實,明褒又似暗貶、明貶又似暗褒,總覺得有些蹊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若是擔心自己地位不保,大可省了這條心。派你對付飛雪宮、將天涯留在閣內,只是順應情勢權宜之計,你和他,自然是不同的。當然,你有其他顧慮就另作別論。」
    
  「不──」
    
  「說說罷了,你別緊張。」剔起寒眸,赫連覆雨居高臨下地瞅著他,眼底的笑意玩味而深遠,淡淡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你是個能幹人物,莫冰,不能盡我所用實在有些可惜。這些年將你困在風雨閣內委屈你了,給你出去透透氣,可要表現得好一些。」
  
  聽見如此稱讚,莫冰一時語塞,反駁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只能應承:「是⋯⋯ 」
  
  心裡卻沒有因此安定下來,反而更煩亂不定了。
  
  「不急,他目前半死不活的,什麼也做不了,遲個幾天再調動也無妨。」赫連覆雨彷彿安慰的話聲猶然帶著一股冷淡的戲謔之意,「只是既然你關心,就先告訴你一聲,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莫冰無聲點點頭。再怎麼伶牙俐齒,見男人話說得輕巧、卻決斷得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他也無法再做抗爭,活像吞了一嘴的黃蓮,滿腹的鬱憤。
  
  
  步出赫連覆雨寢居的時候,他神態自若,右手五指卻緊緊攢在手心裡。
  
  不論赫連覆雨怎麼說,他副閣主的身份被取代是不爭的事實。原先某種程度上是帶著落井下石的目的前來的,結果卻完全超出了意料,甚至當著天涯的面直接受挫,大失顏面⋯⋯
  
  不過幾句話,架構好的計畫被全盤打亂,纏成了一團。
  
  幾步走下院門的石階,他不住回望了後方一眼。回眸抬眼間,不期然瞥見了一個曼妙的身影伏在廊柱後頭,似乎正朝他的方向窺望。
  
  原本一個雀躍,忽然又心神領會:赫連玨音是為了天涯而來的。想來是守在天涯的寢居四周,再尾隨天涯一路來到了這裡。要不,她是赫連覆雨的妹妹,大可正大光明地進出,何必躲在暗處像個賊似的張望?三更半夜的,天氣又涼,也虧得她有心⋯⋯
  
  忖度著,就連眼底的惱怒改為妒恨都不自覺。
  
  噙著一點暗沈的火焰,莫冰沈默而目不轉睛地望向赫連玨音。
  
  不過雙十年華的妙齡姑娘,卻喜歡一身黑的打扮,僅在纖腰上纏一條銀穗腰帶,就連首飾都是黑玉為主,襯得雪白的肌膚更加晶瑩剔透。也不穿繡鞋,反而喜歡蹬短靴;不愛琴棋書畫,只愛甩鞭弄刀。
  
  驕恣、任性、不拿人命當一回事,如此冷酷的女子,卻偏偏有著教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美貌。神態高傲得聖潔,杏目凌厲得嫵媚,教人甘心匍匐在她裙下,縱她、容她, 就連含怒帶俏的莽撞,都是可愛的⋯⋯
  
  他原不該動情,卻沒料到碰上了她。
  
  第一次見到時,她還只是一個少女,卻是他此生見過最為明豔的女子。雖然外貌仍是黑眼黑髮,或許是帶有西域血統的關係,輪廓較常人來得深邃,睫毛長而濃密,眉眼間有種中原姑娘少有的風情,一點潛藏的豪情和野性。
  
  驕傲得像朶帶刺扎人的玫瑰,喜怒哀樂卻是單純而直接的,偶然一個笑靨,竟是那樣純粹而毫無心計,教他動了心⋯⋯ 可偏偏,她眼裡從來瞧不進自己,就獨獨鐘情於天涯。
  
  人就是這一點賤:得不到的,總是最美。赫連玨音越是厭惡他,越是對他沒有好臉色,他就越是無法自拔。有時他也恨,橫豎不過是個女人,值得這樣折磨自己?但隔天一見到她卻又忘了⋯⋯ 赫連家的人,似乎都有種邪惡的能力,總能在不知不覺間玩弄操縱著人心,讓人又恨又氣,卻又無可奈何。
  
  
  躲在廊柱後的赫連玨音直勾勾與他對著看,冷厲的視線毫不掩飾她的反感。狠瞪一眼,她身形一動,扭頭側身掩到了暗處。她以為莫冰會走上前來向她搭話,但是沒有,他只是握緊雙拳,走下了階梯,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她那樣的目光,讓莫冰想起赫連覆雨輕賤的眼神。
  
  比起赫連玨音,那個心計深沈的男人的態度,更要令他如履薄冰。
  
  光是這件事,他就搞不懂這個男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他心繫赫連玨音,雖沒有大肆宣揚,可也沒有特意隱瞞,將週遭事物全看得一清二楚的赫連覆雨不可能不知道。若真是看重自己、若是知道自己對玨音有意,這是拉攏人心犒賞部屬最迅速有效的方法,他卻從來沒有任何表示。
  
  他不知道這是幸,抑或不幸。若赫連覆雨當真願意將赫連玨音當作誘餌,他或許也會陷入兩難;可不,他又惱恨猜疑起了赫連覆雨⋯⋯
  
  也許死心塌地順著這個男人,不猜不想不反抗,日子會好過一些,這一點,他與天涯竟諷刺的同病相憐。
  
  赫連覆雨意味深長的話聲在他耳邊再次響起:不能盡為我所用,實在有些可惜⋯⋯
  
  「⋯⋯」
  
  一陣風捲過,吹得他綸巾長袖不住飄擺,只覺得頸後分外陰涼,心頭打了個突,伸手一摸,竟是涔涔的冷汗。
  
  
  ※ ※ ※ ※ 
  
  
  寬敞的廳房內,天涯靠在桌邊,目送莫冰的背影離去。表面上再鎮定,他也嗅得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狼狽意味。
  
  確實是出乎意料的一個變動,他自己都受寵若驚,也難怪莫冰敗興而去了。他不意外赫連覆雨替自己留了點顏面──那只不過是一種自私心態:自家的狗怎麼糟蹋,也輪不上旁人欺侮的份。他意外的是赫連覆雨對莫冰態度向來不客氣,這回更是變本加厲。他不是沒頂過莫冰的工作,有時閣內事務太多,他也會被指派去分擔二三,雖然無法長時間挑起這擔子,短暫接替還能應付。但風雨閣不是只有他能勝任,主掌刑堂和情報的影衛之首黃離資歷位份都比他高,實際上也負責了很大部分的內務工作,赫連覆雨卻很少在這樣時候將他提上檯面。他有些不明白赫連覆雨的用意,越過桌上跳躍的火光,蹙眉看著對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赫連覆雨悠然冷笑:「不是才說要將功折罪的麼?怎麼,給你機會,你不願意?」
  
  嘲弄的眼神落在了天涯頸間的鋼鎖上,天涯猶如觸電般一抖。瞇起眼,啞著聲音低低道:「不⋯⋯」
  
  「那就少說廢話。」
  
  輕蔑地截斷他,唇角依舊揚著沒有溫度的弧度,被這樣一打斷,赫連覆雨氣倒是貌似消了,看似慵懶地一甩袖,自檀木矮櫃旁捲起一樣東西,隨手拋向他。天涯晃了晃,下意識伸手接住,才一碰到那樣東西就生出一股熟稔的失而復得的狂喜,緊緊握住,用力得指節都微微發抖了。
  
  是他的劍,他相依為命的、那把透身漆黑的烏鞘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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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