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點頭,擺手屏退了向他問安的風雨閣部眾,莫冰快步朝北院方向走去。
夜雖深,他卻全無倦意,一襲日常的杏黃長衫,白淨的容貌看著頗有幾分風流文雅,微微上勾的眼睛卻透出精明幹練的神色。其實也不到而立之年,用計過多城府太深,兢兢業業在這爭強鬥勝的關外斡旋至今日,竟要比年齡看上去還要老成不少。腦後一拂,竟能尋到幾根過早生出的白髮⋯⋯
莫冰不動聲色地苦笑一聲,諸事不順遂,勞心又勞力,人自然也滄桑得快。就不知自己還能撐個幾年?
這次是可惜了,只差一點,就能藉著赫連覆雨之手翦除易天涯這個心頭大患了。
難得逮著了天涯的一點把柄,他初時並沒有抱著一舉拉下對方的心思──當時赫連覆雨雖然面色不豫,卻只是拿走了青年遺失的令牌,並未多說什麼。而終是沒有惹出禍端,天涯按著規章後續處理得算是乾淨,頂多也只能治個粗心大意的罪責,閣主惱則惱矣,不見得會進一步深究。他弄不清那夜半彎與易天涯之間究竟有無牽連,而似乎知曉些什麼的黃離圓滑如常,三緘其口洩不出半點風聲,以致於他原本以為,這件事情約莫也不了了之了。
卻沒想到易天涯竟然主動鬧起來,赫連覆雨也罕見地勃然震怒。沒人知道詳細內情,但據聞天涯下場極慘,幾乎給廢掉了,半死不活地讓人抬出了北院⋯⋯
嚴格說起來,他與天涯之間並沒什麼深仇大恨,厭惡天涯也不純然是出於嫉妒或競爭,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忌憚。
他忌憚青年目中無人的態度,一雙眼睛太淡太冷太沉太靜,除了赫連覆雨,什麼都進不去,誰也不相信。就那樣清淡看過一眼,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心裡又想著什麼。偏偏身份又有那麼一點兒與眾不同,也不受任何人規範,手裡那把劍還是赫連覆雨給的,等同於先斬後奏的默許,在在壓制著自己的權力,雖然表面上游離淡漠,毫不沾事,一旦發難卻無人能夠抗衡,於他而言,威脅太大了──莫冰至今依然清楚記得,多年前赫連覆雨在清理組織時,有多少人無聲無息消失在了易天涯的刺殺之下。
因此聽見易天涯性命垂危,簡直是意外的驚喜。只可惜還來不及確保青年嚥氣,那個喜怒無常的男人又轉了心思。
一接到殷辰憂回到了風雨閣並接手診治易天涯的消息,他便知道無望了。素有鬼醫之稱的殷辰憂醫術精湛,就是黃泉渡了一半的新鬼都有辦法拉得回魂,天涯這條命是保了下來。而赫連覆雨留下天涯一條命,斷然也不會是生性慈悲有好生之德──換作其他人,只怕早爛死陰溝不知幾回了,他實在不明白這易天涯到底是什麼本事,竟然能夠一而再再而三的虎口餘生!
今晚,他接獲影衛通報,易天涯闖入了北院找上赫連覆雨。於是他耐著性子等了一陣,也打鐵趁熱,挨著腳步跟了過來。這樣總是慢了一步的情況令他十分不快,身為副閣主,他總也得弄明白目前究竟是什麼局勢,也才好決定下一步路該怎麼走。
讓守衛通報過後便自行踏入院內,甫跨入廳堂的莫冰花了片刻看清眼前的畫面,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是若無其事直視得好,還是禮貌性的迴避得好⋯⋯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恭謹呼喚:「閣主。」
不想與天涯撞在刀口上,他特地等了片刻才前來,沒想到天涯尚未離開。
赫連覆雨坐在圓桌邊,斜披著件紫貂坎肩,桌上一盞未散的熱茶香氣裊裊,模樣高傲而雍容。天涯,那個向來驕傲,此時應該只剩半條命的天涯,正跪坐在他身旁,散著一頭長髮,大半身子靠著他的腿,頭甚至枕在男人的膝上,像隻馴服的豹子討著摸。而赫連覆雨也真是伸手梳弄著他的髮,兩人一上一下,似乎正低低說些什麼。
姿態異樣的親密貼近,直如與男寵調笑,但房中氣氛卻也出奇的冷冽逼人,叫人直覺一股張力蔓延至每一吋角落般暗潮洶湧,不論以什麼樣的角度來看,畫面著實違和得有些詭異。
「大半夜的你消息倒是靈通,來得挺快。」赫連覆雨從容鬆開了鉗制住天涯的右手,抬眼看向莫冰,似笑非笑。
「這是自然。替閣主分憂解勞,本是在下的職責。」莫冰答覆不失俐落,微微折下視線,不動聲色地飛快瞥了地上的天涯一眼。
他突如其來的出現令天涯有些侷促,極不願自己狼狽的模樣落入他人眼裡,長眼狠狠一縮,掙開了赫連覆雨身側,冷著一張蒼白的臉,咬牙抓住雕花椅腳苦苦想要爬起身。
赫連覆雨任他抗拒,冷睨了一眼,看似隨性地拂袖起身,不動聲色扯住他的腰帶將他一把提起。後者踉蹌了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重心,吃力地靠在桌旁,無聲喘息。
眼看著赫連覆雨逕自走至窗邊揭開竹簾,讓月光透過窗格灑進室內,半點也沒有敕令天涯迴避的意思,莫冰不得已,只好當作那個陰冷冷望著自己的青年不存在,吸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我來,是想問閣主飛雪宮一方,該如何處置?」
「柳長空傳回了消息:雪澤的人馬已經逼入赤練門核心,敵方主將藍焰戰死,門主練瀲及餘下幾名部下出逃,徹底瓦解赤練門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
莫冰停了片刻,瞅了天涯一眼,不偏不頗地道:「如今風雨閣在關外唯一的威脅只剩下飛雪宮,而靈山的據地是天涯拿回來的,論起功勞,第一非他莫屬。本想說將責任交付予他,派往謎境去的,可據目前情況⋯⋯屬下無能,不知閣主如何打算?」
不期然自對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還是褒義,天涯不解地蹙起眉頭。
赫連覆雨目光也跟著掃向他,毫不經心似的淡笑,隨口漫應道:「嗯,他暫時是不能用了。」
「那麼,閣主是想要改派其他人出馬?龍驍不善布點,是否將冰川的一些人調回來⋯⋯」
「這倒不必。」
斷然否決,赫連覆雨似乎早有了定見的神色,改而令莫冰不解。向來心機重重的精銳眼神有一剎的暫停,佈滿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