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邪走得很快,彷彿逃離後方的混亂般,步伐越來越急促,動作卻輕巧靈活,落地無聲,足不沾塵。能夠敏捷而同時保持安靜的移動,也是獸系妖族的特色之一。
  
  山洞很深,少了腳步聲的陪伴,寂靜得有些可怕。
  
  他卻全然沒有心思去留意。
  
  他的心思,完全被滿溢的情緒佔據了。太多事情發生在同一個夜晚,一個結還沒打開,立即又纏上另一個,密密麻麻,擰成了一張網,將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他迫切的需要靜一靜,一個人好好的理清頭緒平復心情,才有踏出下一步的決心和勇氣。
  
  掀開懸掛著的皮草門簾,他大步踏入專屬他的臨時睡房,一面煩躁的扯掉披風,隨手扔在地上。接著是外衣、中衣、髮帶、皮靴⋯⋯待他走到床邊時,衣物已在地上安息一片,身上只剩薄而貼身的內衣,一頭黑如墨染的長髮披散而下,柔軟地包覆住他窈窕美好,卻略顯單薄的線條。
  
  石穴內沁涼陰冷的空氣迎面襲來,蒼白的面孔和指尖很快便泛起一絲寒意,但是他卻絲毫不覺得難受,只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半似發洩半似放鬆的快感。
  
  ──那些多餘的衣物,勒得他發悶。
  
  坐倒在石床上,他深呼吸了兩口,讓肺葉被冰冷的空氣充滿,腦子清醒一些後,這才拉過柔軟厚重的皮草,將自己裹在其中──彷彿被什麼人緊緊擁抱似的,直至身體開始產生暖意。只有這麼做,他才能獲得一點虛擬的安全感,躲在看不見的角落裡,卑微地真正解放自己看似要強,實質上卻幾乎要應聲繃斷了的情緒。
  
  ──他再次見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至死不願或忘的男人。
  
  男人一如從前,清雋不減當年,眼神卻更加的冷,更加的傲,也更加的銳利。銳利得幾乎要戳破他竭力支撐的假面,不容情的將他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揭開,然後⋯⋯徹底的⋯⋯再傷害一次⋯⋯
  
  所以,他條件反射地武裝起自己。
  
  可他其實並不想這樣的⋯⋯
  
  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親口問對方⋯⋯
  
  
  ──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當全世界都誤會他的時候,應該是最瞭解他的那個男人,卻全然不肯聽自己的解釋,並殘忍加上那不堪負荷、最最致命的一擊,不由分說地將他打入無盡的深淵⋯⋯
  
  ⋯⋯他到底做錯過什麼,竟然讓對方連一點點的信任,也不願給?
  
  而那個男人,又怎麼⋯⋯下得了手?
  
  雖然兩人的關係危險脆弱得像是引信上燃燒著的一小簇新火,隨時都有可能炸得粉身碎骨,好歹也同床共枕了七年,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通通都做過了⋯⋯可不過轉瞬的功夫──他甚至都還來不及意識發生了什麼事──對方卻可以翻臉無情,差一點要了他的命⋯⋯把他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心,當真這麼狠?
  
  
  很多很多話想說,最後,卻還是盡數嚥回了發澀的喉頭,和著流不出去的眼淚,一起吞入腹內。
  
  南宮絕羽那太過實事求是、冰冷得不帶情感的視線,讓他心冷了。
  
  ──有些話,就怕是問了,也不會有回音的,又何必自取其辱⋯⋯
  
  
  黑暗中,微啟的唇無意識的發出一聲類似喟嘆又似嗚咽的輕響,抓著裘毯的十指扣得更緊了。眼眶驀地有些熱,墨邪將頭微微向後仰,把忍不住湧上的濕潤,硬生生逆逼回去。
  
  不是逞強⋯⋯
  
  而是他已經沒有了流淚的資格。
  
  ──當眼淚激不起半點憐惜或同情的時候,它已失去了其珍貴的價值。
  
  那麼⋯⋯還哭什麼呢?
  
  
  蹙緊修眉,他伸手點了點微濕的眼角,接著按住右額額際,臉色瞬間煞白。
  
  ──南宮絕羽留給他的,並不單單只是心上的傷口。
  
  雖然惑顏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為他調養,但是他本來身體就比常人孱弱許多,當初又傷得那麼重,無法避免的落下了不少病根和舊疾。
  
  尤其是曾經被劃破的額角,只要情緒一激動,便無法自主的隱隱生疼。
  
  「⋯⋯」墨邪忍不住苦笑,都傷成這個樣子了,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麼蠱著了什麼魔,為什麼還是牽掛著不肯放開⋯⋯
  
  吐出一口長氣,他以指抵住額,一股柔和的內力自指尖傳導,稍微驅散了在傷處積鬱的陰寒之氣。
  
  疼痛最終慢慢平息,舉起的手無力的覆在額上,好不容易暖起來的身子卻因為施力而再度冷了起來。
  
  他體質原本就偏寒,而南宮一派的法術又以陰狠著稱,當年的重傷寒上加寒,雖然表面上並無大礙,積傷一日沒有根除,便一日侵蝕著他的身體。這幾年來他是靠著惑顏的渡力和自身提升的靈力加已克制,但是這樣治標不治本的方法,終不是長遠之計。他感覺得出來,沈積在體內的傷處逐日加劇,再拖下去,結果會怎麼樣,沒有人知道⋯⋯
  
  懶懶翻過身,他沒有閒暇去擔心自己,才稍喘口氣,浮掠過腦海的,是那三具冰冷的屍體。他認得死去的三隻狐妖,雖然沒有交情,起碼也認識了四年,而今突然橫死,他看在眼底心裡也不好受。再說了,設下結界的人是他,雖然只是個虛名的王,還是得負起大半責任⋯⋯
  
  只是⋯⋯他卻連半點頭緒也沒有⋯⋯
  
  這樁意外來得毫無前兆,且詭異至極⋯⋯明明結界完好無缺,照理說若是有陌生妖物闖入,他一定會有所察覺,可他卻連一絲絲的波動都感受不到⋯⋯但若不是妖物所為,三隻年輕力壯的狐妖怎麼可能死於非命⋯⋯
  
  想起述影別有意味的眼神,墨邪有些煩躁的睜開半閉的眼。
  
  那個故弄玄虛的傢伙⋯⋯
  
  他和述影,一直不對盤。
  並不是敵對式的憎惡,而是出自於摸不清對方底細的不安。其餘的狐妖,包括惑顏在內,性格並不是那麼難掌握,唯獨述影,人如其名,飄忽難測得像灑落在靜處的一抹殘影,完全讓人抓不著頭緒。似乎別具洞察力的眼神,以及總是含著瞭然笑意的眉眼,卻總像根針,無時不刻,戳得墨邪無所遁形。
  
  述影並不信任他。
  
  或者該說,述影並不是針對他的人,而是不信任他的能力,亦不放心將權力重心移交到他的手中。
  
  其他人或許察覺不出,墨邪也能很清楚的接收到述影傳達而出的訊息。
  
  而他,選擇了無視。
  
  加入這群狐妖、甚至成了狐王,全都不是他的主意,他從來對權力就不曾渴望,若不是惑顏的關係,他寧可死在荒漠也不願苟活的⋯⋯更別提加入妖群了,對於同類,他始終有一道築在靈魂最深處,難以克服的高牆。
  
  這位置,這身份,都不是他要的東西。
  因此,對述影的防備,他只是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述影那有意無意想要看透他內心的目光,有時還是讓他很不自在。畢竟,沒有人喜歡自己的隱私被侵犯,而他在這方面又特別的敏感。
  
  甩頭將滿腦子的凌亂思緒甩開,墨邪闔上眼,輕輕將冰涼的額頭埋進柔軟的皮草,累了一整天的他,也實在疲倦透了。他體力本就不好,現在更是迫切的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但他才閉上眼没多久,背後忽地感到一道鋒利的寒意,被什麼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似的,一陣壓迫浪潮般席捲過全身上下,就連溼冷的空氣,都為之凝結。
  
  雙眼啪地睜開,不過彈指之間,墨邪已翻身坐起,清澈的綠眼一掃先前的倦怠,銳利而精準的射向暗處。
  
  他有著能在黑暗中辨識物體的能力,這也是為什麼他不須要燭火,也能夠輕易的在一片漆黑的室內中移動。憑藉這點能力,過去他不知有多少個深夜不忍睡去,撐起身子,在黑暗中依戀地凝視著身旁的南宮絕羽的睡容。
  
  閉起那雙過於犀利的眼,他的容貌是很斯文俊秀的⋯⋯暗色的長隨意散落在枕上,熟睡時的他,臉上少了平日的冷漠煩躁,看起來平和多了,一如很多很多年前,曾經有過的,短暫的溫柔⋯⋯
  
  
  可此刻映入他眼簾的,卻不是記憶深處,黑暗中的那張清雋面孔。
  
  對面的石牆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冰,模糊的映出了他扭曲了的倒影。
  
  一道陰冷的清風不知從何處吹起,輕柔的拂過他的面頰,撩起了他幾許髮絲。接觸到那清冷風面的時候,墨邪不自覺一個打了個機靈,頓時有種怪異的感覺,像是被人撫摸似的,反感地僵在了原處。
  
  空氣中依稀有絲陌生的氣息,隨著那清風頓時蒸發揮散,投射在他身上的視線也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黑暗中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聲外,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没發生過。
  
  墨邪一動也不動,蒼白的面容卻依然警戒,神色雖然尚算鎮定,灼灼目光卻迅速而不動生色地掃視整個室內。
  
  當然,什麼也没有。
  
  一切彷彿一場幻覺,可他確定,這不是介於半睡半醒間的他意識交疊而出的幻影。
  
  兩秒之前,這裡除了他以外,還有別人存在。
  
  那人的速度很快,可他也不慢。
  
  在驚而坐起的那個瞬間,他清楚看到了⋯⋯
  
  岩上的薄冰裡,透著一對陌生而危險的金黃色眼瞳。

 

 

 


告假兩個星期,要專心準備期末考去了
考完放聖誕長假再來專心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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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