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來遲,請閣主恕罪。」

  天涯的聲音清越而平淡。話,是對著赫連覆雨說的。

  他一路走至涼亭邊,視線越過宮千帆等人,忽略莫冰,不卑不抗地直直望向坐在虎皮椅中,那個猶如魔神般俊美邪佞、主宰著自己的男人。電光石火間交換過眼神,一連數日不見,他心裡壓著事,竟有些害怕對方過於明察秋毫的目光,熟悉的壓力湧上心頭,下意識想要避開,但理智卻將他釘在原處,只不過片刻的變幻,神色淡定毫無異狀,卻是誰也察覺不出他內心微妙的變化。


  「不遲,來的正是時候。」赫連覆雨輕笑,隨手將把玩著的酒杯朝他扔去。

  琥珀杯平平飛來,杯裡的酒卻沒溢出半滴,這看似簡單隨性地一甩,實蓄滿了上乘的內勁。似是習慣了他這樣毫無預警地拋擲,天涯右手一抬,俐落以兩指接住。他斂下眼,意思性地舉杯就唇淺飲了一口,這才舉步走入涼亭,從容踱到了男人的左側。

  從頭到尾,他沒有朝亭內其他人瞥過一眼。神色平靜淡漠,自有一股人淡如風的氣勢,卻意外的絲毫不突兀,妥帖地融合隱藏在了赫連覆雨懾人的氣場之中。

  赫連覆雨眼角餘光沒有忽略天涯略顯蒼白的臉色。青年鎮定的面容像掩著一層浮冰,浮冰之下神色卻有些飄忽,有那麼一點兒心神不寧。

  「又受傷了?」赫連覆雨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幽邃的目光掃過了他左臂上的繃帶,以僅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問。

  天涯不自在地應了聲,極輕極輕地瑟縮了一下,側過身子,本能想藏起傷處。

  在那不似天涯自己包紮手法的傷處上流連了片刻,赫連覆雨不再多說什麼,不經心地別開了視線:「你太不小心了,天涯。」

  不輕不重的責備令天涯呼吸一緊,赫連覆雨卻沒再理會他,沉入椅背,揚起的視線攫住了宮千帆的眼神,原先什麼都不介意似的慵懶一掃而空,改而被一股強悍的冷芒所取代。他的五官輪廓本就較常人更為深刻,一雙濃墨勾成的眼裡彷彿燃燒著驚心動魄的火光,在這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之前,讓人不由得感到自己像是被釘住的獵物,一舉一動都逃不出掌握,只能任由對方刨開骨肉焚燒殆盡。

  不自覺打了個冷顫,幾乎不敢與他直視,宮千帆這才悲哀地發現,直到現在,赫連覆雨才真正集中了注意力,認真和他較勁起來,而他在這個當下,他卻寧可眼前男人繼續對自己輕慢無禮。

  「宮副宮主既然提到了道義,」輕蔑一笑,赫連覆雨並未刻意揚高話聲,帶著磁性的低沉嗓音卻讓在場所有人心臟縮緊,一字一句強勁而冷冽:「貪天之功為己利,飛雪宮似乎還欠本座一個交代。欒山一役,是風雨閣與赤練門之間的事,本座可以容許飛雪宮從旁撿漏,卻容不得人挑撥事端投機取巧,將主意打到了風雨閣在錫津的分舵。宮宮主該要慶幸手底下的跑得夠快,那宮求凰還留著一口氣,讓他逃出了雪澤。」

  滿面怒容的宮岩額際冒出幾點汗珠,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宮千帆震動了一下,表情猶如被打了一記悶棍,擱在桌上的拳頭爆出幾條青筋,脫口道:「赫連覆雨,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祁陵河流域,這兩年來也給飛雪宮佔去了不少好處罷?」懶得和他迂迴,赫連覆雨雙眸暗沉了幾分,唇角勾起的冷笑毫無掩飾的鄙薄:「風雨閣與赤練門爭鬥數年,利益卻讓你們伺機佔盡,搶了多少地盤。風雨閣就算了,無傷大體,只可憐了赤練門,拚命多年不過一場空,倒是養肥了撿殘羹剩飯的。」

  「你⋯⋯!」

  「有人喜歡放貸,本座並不,利息收夠了,本金也該討回來了。飛雪宮既然敢打風雨閣地頭的主意,本座也只能回敬一二。」
 

  聽出了他話中的不祥之意,宮千帆心臟格登一跳,面色青紅不定,顫聲道:「你說什麼——?」


  赫連覆雨噙著冷酷的淺笑,微微一側首,朝天涯投去了個簡短的眼色。

  天涯對這場會晤的內容事先並不瞭解,但他深諳風雨閣情務,只消赫連覆雨幾句話便大致瞭解了事態,迅速知道了自己在整起計畫中擔任的角色及責任。無論情願與否,默契這東西只要時間長了便會自然生成,經過這麼多年的規訓與磨合,他一直是赫連覆雨最貼身的暗器,這個男人一個輕微的動作或眼神,他都能條件反射猜出七八分意圖。

 

  這是暗渡陳倉之計。風雨閣明面上將重心擺在了雪澤的紛爭與這次的會晤之上,飛雪宮不敢掉以輕心,宮千帆甚至調回了不少宮中子弟以壯大自己聲威,卻沒想到赫連覆雨真正盤算著的是邊關的勢力範圍,藉機引開了飛雪宮的佈防,讓他悄無聲息地拿下了靈山。


  天涯透亮的眼底掠過一絲微光。依然淡漠著臉色,他解開了繫在腰間、以黑布裹起來的包裹,隨手扔在了寬敞的石刻大桌上。一顆圓滾沉重之物咕咚滾過桌面,打翻了杯盞菜碟。

  無人料到他出此舉動,一瞬之間,宮岩與始終置身事外般的花弄影已抽身站起,盯著後者的莫冰也倏然起身,長扇橫置,唇角的笑意消失,渾身肅穆警戒,聽見涼亭裡不尋常的動靜,鏗鏘幾聲,外圍的飛雪宮子弟的武器也紛紛出了鞘,緊繃的敵意之中,只有赫連覆雨和宮千帆依然坐在原處。

 

  「放肆!」宮千帆先是含怒避過翻灑了的水酒,但在看清楚包裹內所呈何物後臉上血色頓時被抽乾,狠狠僵在了原處。正準備破口大罵的宮岩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就連帶著傲笑愛理不理的花弄影都變了臉色。

  躺在一片狼藉的石桌中央的,竟是一顆血跡斑斑、毛髮蓬亂的首級!瞪著眼前宮無忌的人頭,太過突然的驚嚇使宮千帆一時回不過神來,腦子一片亂轟轟中,只聽見赫連覆雨悠然輕笑:「飛雪宮在靈山的分舵,我讓人挑了。就當宮宮主給本座的一個答覆。只要飛雪宮剩餘的人馬撤出雪澤,就當兩廂扯平了,風雨閣不會再追究。」


  宮千帆暴睜著眼,抬手指著赫連覆雨,胸脯劇烈起伏著,斑白的鬍鬚都跟著微微抖動,乾枯的唇開闔了幾次,正要說話,一抹藏藍色的人影突然自涼亭外躍然而入。

  「易天涯——!」

  悲怒交集的一聲怒喝劃破長空,動作是那樣迅若雷霆的快,宮千帆都還來不及攔阻,來人已一個打挺翻過扶欄,翩翩降至天涯跟前,一隻綠色的長形物體跟著刺出。

  「你還我六叔的命來!」

  「蒼浪!」

  宮千帆跺腳驚喝,卻已經太遲。

  迎面撲來的勁風吹起了天涯的髮,在那逼人的殺意之中,他只是從容一挑劍鞘,架開了那記突刺,游魚般從容翻身掠出了涼亭。發動攻擊的藍衣人一擊不中,立即縱氣追了上去。

  眾人這才看清,這是一個和天涯年齡相仿的青年,頭束玉冠、身著絲袍,看著一表人材,只是雙眼因悲痛而發紅,忿恨的面容也微微扭曲了。他手執一柄碧簫,一連數招,刷刷直朝天涯猛刺。

  彷若背後生著第三隻眼,天涯一個扭腰回身,來勢猛烈的長簫貼著他的衣襟擦過胸口,在這樣刻不容髮的瞬間,他眉眼不抬,仍舊是清清淡淡的冷,紮起的如絲長髮隨著動作飛旋,隨手一翻,衣袖在空中畫出一個迅捷優美的圓弧,劍鞘在空中拋起。沒人看得清他的動作,只聽錚地一聲劍吟、只見清亮的寒光一閃,冰冷輕薄的劍鋒破空而出。

  「不可!」宮岩忘形大吼。

  「劍下留人——」宮千帆慘然驚呼。

  宮蒼浪是他亡故兄長、前任飛雪宮宮主宮千海的獨子,平日素來和宮無忌交好,仗著年輕氣傲,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宮蒼浪雖然青年俊傑,在飛雪宮裡也算是身手不錯的了,但宮千帆深知他萬萬不是易天涯的敵手,見天涯手中無常劍一出鞘,立即失聲驚叫。

  他見多識廣,自然明白天涯這一甩劍鞘的用意。

  易天涯最最出名的一劍,正如其人,乾淨而俐落,出手從無活口,見過的人則替它取了個血腥而美麗的名字──弦落無聲,花盡殤。

  拔劍,甩鞘,出劍,皆在一瞬之間,清華眩目,風馳電掣,最後劍尖輕挑,精準地接住落下的劍鞘,還套入鞘。而在這出鞘入鞘的彈指片刻中,敵人已命喪他的劍下。

  沒有人可以形容此劍的迅疾與凌厲,飄零與寂寥。

  劍光和血花,本就是一曲淒美的樂章。

  森冷的長劍流星般劃空而來,弦落無聲,卻在血花盡殤的前一秒輕巧沉穩地止在頸邊。肌膚刺得生疼,宮蒼浪駭異中卻已感覺不到,只是瞪大了眼睛,飄散的髮絲,隨風輕輕自他眼前拂過,落花般漫天飛揚——

  他的髮冠被劍氣割裂,頸部以下,左半邊散落的長髮已被鋒利的劍氣盡數劃斷。

  模糊的眼眨了眨,過了半晌眼前的一切才清明了起來,發紅的雙眼中寫滿了驚駭、錯愕、羞辱,以及不甘。

  天涯冷冷看著他,空著的左手輕巧接住了下墜的劍鞘,握劍的右手沒有移動分毫,仍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度,傲然抵著對方的頸子,看似冷淡的神情,那股蕭索的煞氣輕易迫住在場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可他在等待——等待身後那個男人的指令。

  殺與不殺,取決不在他,對方一個暗示,他手中的劍是收是放,不過只有一線之隔。

  由始自終,赫連覆雨都沒有出聲。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過,照樣含著淡淡的、莫測的笑,悠然閒適地坐在位置上,單手支著下顎,餘興節目似的,看著這一場插曲。

  宮千帆吊在半空中的心臟噗通噗通狂跳著,渾身力氣在這樣一波三折的刺激下頹然抽乾,聲音都低啞了:「赫連⋯⋯閣主⋯⋯」不敢再直呼其名,他只求男人一點憐憫,一點同情,夠放過侄兒一條生路。雖然殺死宮蒼浪意味著風雨閣與飛雪宮當場破局,雙方結下血海深仇,於情於理都不是明智之舉,但看著眼前目空一切的赫連覆雨,以及他跟前無動於衷的易天涯,他忽然有種感覺,這個氣勢逼人的強橫男人並不在乎就此血流成河。自己不屈服,他就敢動刀。

 

  雖然赫連覆雨至今袖手旁觀,他一出手有多血腥駭人,是整座江湖人盡皆知的事。而無論如何,前任宮主之子血濺碧梧山,於飛雪宮、於他自己顏面上都過不去。

  宮滄浪頸上肌膚被劍鋒劃破,滲出了淺淺的血絲。直到青年眼底的惱恨都被羞憤抽乾,微微垂下了腦袋,赫連覆雨這才漫不經心地開口喚了一聲:「天涯。」

  宮蒼浪只覺得頸邊寒氣一震,黑衣青年倏地收起了劍。他搖晃了幾步,滔天的殺意退卻,灰頭土臉地退了開來。

  天涯正要轉身走回涼亭,驀地三道利芒破空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向他的左肩!

  暗器,是一直默不作聲的花弄影發的。

  不若宮滄浪,花弄影浸淫此道多年,是飛雪宮一代奇才,雖無正式交過手,在江湖上的風頭並不遜於易天涯。一對一的交手勝負本就難定,而此時天涯左臂帶傷,花弄影暗中偷襲,角度刁鑽,手法奇詭,來勢洶洶,實在難以躲避。

  他左手反背著劍,要出招已猝然不及,只得衣袖一翻,回過劍鞘,帶出了幾吋劍鋒。

  帶著尖銳利刃的暗器卻已撲至他肩頭幾吋,眼見就要透骨穿肉而過。

  ——天涯究竟接不接得下這輪暗器,是個未解的謎。

  因為花弄影的暗器被一股勁風掃開,登時哐啷啷盡數落在了地上。

  赫連覆雨不知何時已經起身,冷淡道:「宮宮主還想動手麼?」

  眼底的玩笑之色卻早已煙消雲散,冷冽得猶如寒潭深淵。

  「弄影!」宮千帆唇顫了顫,轉頭氣急敗壞地喝叱。

  花弄影傲然昂起頭:「他先前那一招的名字,我聽著不順耳。」

  他話說得倔傲,臉色卻是強忍著的死白,唇角溢出了殷紅的血,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赫連覆雨看似隨性的一拂袖,實則蘊藏著沉厚的內勁,不但打落了他引以為傲的暗器,甚至凌空震傷了他的肺腑,受了不輕的內傷,若不是靠著一股不肯在人前低頭的任性,早就該坐倒回椅子裡嘔血三升了。

  「弄影,你別胡鬧!」宮千帆臉色慘淡,扭頭看著赫連覆雨,咬著牙道:「小輩不懂事,赫連閣主請別見怪⋯⋯

  其實按輩份,赫連覆雨不能和他平輩而論,可江湖不論年紀,憑的是本事。赫連覆雨方才露的那一手讓他徹底明白,在場眾人,沒有一個人能夠與之匹敵,這場談判,他是輸了,徹徹底底的輸了。

  大局底定,赫連覆雨也不再虛應,幽暗的眼眸寒光凜冽,以一種身居上位者俯視著下位者的輕視眼光看著宮千帆,淡然的語氣冷厲而專斷:「給你們三天的時間。三日後雪澤一帶要是再見到飛雪宮的人⋯⋯

  他頓了頓,眼底寒氣繚繞,唇角勾起了魔魅的弧度,一字一句透骨的冷。

  「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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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