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才遭逢重挫,赫連覆雨顯然沒有要求下屬共體時艱的意思。

  一如往常慣例,自除夕那夜開始直到初二,火煌殿裡連擺了三日盛宴犒賞部將一年來的辛勞。尤其是年夜飯,意寓舊年的運勢承接至新一年的氣象,更是絲毫不能馬虎,山珍海味,玉饌佳餚,林林總總湯湯水水,整整備了六十四道菜,竟無一味重複,川流不息的女侍端著載水保溫的菜餚,幾乎走一整夜。

  以暗色系的蛇紋岩及黑雲母為主要裝飾的火煌殿內一掃沉重,鋪上繡金紅地毯,四處掛著金紅二色的帳幔與宮燈,金碧輝煌,亮如白晝。除了因追擊赤練門不利、自主請罪在外的柳長空,以及身負要務多年不曾回來的三狂,風雨閣位份在堂主以上的主將幾乎到齊,十幾二十個人,有的還攜家帶眷,人人衣飾鮮妍亮麗,平時空曠肅穆的殿堂,竟顯得有些擁擠了。

 

  過年的盛宴又是家宴,除了座席按身份高低安排以外不講多餘的規矩,難得齊聚一堂,大夥兒敬酒划拳,吵吵嚷嚷,尤其在莫冰笑吟吟地站起來、主持分發歲末賞賜時鼓譟歡騰得幾乎掀翻了屋瓦。

  風雨閣奉行重罰重賞,尋常日子現行按著功過論賞罰,因此年末的賞賜只是討個吉利,額外的獎賞,卻極為豐厚大方。天涯自然也得了一份,匆匆一眼來不及細看,只見長長的名箋上羅列二十幾箱子的金銀香料、毛皮絲錦,不及備載──在人前赫連覆雨從沒短少過他。他性子寡淡,銀錢或奇珍異寶對他而言沒什麼意思,不若旁人歡天喜地,反而有些空虛。

 

  回想這一年來,他的確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但該賞的賞過了,兩人更是數度衝突,關係走得如履薄冰,收到這樣禮物,他只覺得默然。

 

  他不自覺微微朝左側首,向上方的男人投去一眼。

  後者卻沒有任何反應。坐在主位的赫連覆雨難得放下冷厲的架子,正耐性地與輪番圍上來的麾下心腹們說說笑笑,也不推酒,人敬一杯便喝一杯,開席不到一個時辰,已面不改色地喝了七八杯。

  他這日應景地穿了一身暗紅帶水紋的刻絲長襖,襯著黑貂背心與玉石腰帶,這樣濃墨重彩的顏色,恁地陰柔風流,一般人怕是穿不出格局,虧得他身形挺拔氣勢逼人,舉手投足,自然流動出一股囂悍雍容的氣魄。

  相比之下,天涯就淨淡得多,只隨便撿了件淺青色的新衣湊數,幾乎被淹沒在一室的五顏六色之中。唯一能與他一較低調的,怕只有一身冰藍素袍的殷辰憂了。這樣的場合,殷辰憂難得地出席,他坐在莫冰的身側,也就是天涯的正對面。他朝天涯淡淡一笑,舉杯致意,但無暇多作招呼。殷辰憂是醫者,風雨閣裡誰人不與他熟識,加上他氣度清朗為人和善,是以人人與他交好,接二連三著有人找他說話。

  這樣熱鬧的特殊場合,對安靜的天涯來說反而是輕鬆的,因為連帶著不會有人特別留意他,只消坐在一邊吃菜就好了。但話雖如此,風雨閣部眾一個又一個上前向赫連覆雨或莫冰敬酒,有禮貌的難免連帶著向坐在一旁的他寒暄致意兩句,他也免不了得陪著喝幾杯。桌案上的白玉酒樽滿了又空空了又滿,夜宴端上的酒既醇且烈,到了半夜,天涯薄薄的眼皮開始微微泛紅,人竟然有些微醺發熱了起來。

  喝了幾口魚翅羹醒醒神,天涯轉頭望向席間。

  滿廳影影綽綽的人影中,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映入眼簾,越眾而出。

 

  是那位曾經朝他獻舞的薩敏舞姬。

 

  此時她已不作舞女打扮,規矩地端坐在公孫侯身側,一襲流雲紅衫,挽起鬆鬆的墮馬髻,只斜插了一隻金步搖,卻天然妝成,掩不住出眾的明媚美貌。她在公孫侯耳畔淺笑低語,殷勤替他佈菜,儼然已成為一對合意眷侶。似是察覺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抬起頭來,向著天涯安然一笑,眼神卻飄向了他的後方。

  天涯一怔,下意識繃緊了神經,回首見到赫連覆雨仍然在與旁人閒聊,半點也沒注意到自己,這才鬆了一口氣,發現是坐在赫連覆雨右後方的赫連玨音也正高傲地打量著舞姬。兩個女子的視線在空中接觸,赫連玨音低低哼了一聲,別開了眼,卻不期然對上了天涯的目光。

  她一直對那位西域獻上的舞姬好奇又抱有敵意,卻始終沒機會見到,此時在人群中認出了她來,忍不住就多打量了幾眼。這是女兒家一點爭強好勝的心思,冷不防突然與天涯目光相撞,一門心思被看個清楚,又想起曾經打翻的醋罈子,赫連玨音有些惱羞成怒,鼻子一翹,氣鼓鼓地扭回頭,雙頰卻浮上了淡淡的紅暈。

  天涯看慣了她使性子,已是波瀾不興。

 

  其實赫連玨音這是多慮了,那薩敏舞姬雖美麗,論相貌地位氣勢,莫說在場女子,就是整個江北關內關外,怕是少有人壓得過她的。赫連玨音顯然刻意打扮了一番,綴著紅寶石的妃色華服,明亮華貴的顏色襯得她更加膚色若雪,黑髮如瀑,嬌美如一朵盛開的花兒,與背後花瓶裡一大簇濃黃幽香的蠟梅相映生輝,端的是豔光照人。

  若不是因為赫連覆雨坐在一旁,非禮勿視,在場男人誰能忍住不去看她。莫冰幾乎是窮盡畢生的意志力才能逼著自己與其他人談笑自若,不正眼與她相觸,卻還是時不時以眼角餘光偷瞄著她。

  又坐了一會兒,赫連玨音或許是乏了,湊到赫連覆雨耳邊說了幾句話,便由她的侍婢伺候著離開了。這樣的場合少了赫連荷風,滿場沒一個她能說話的對象,雖然能見到天涯,卻又無法接近,於她而言是無聊得很。

  她一離去,一些不勝酒力的婦孺也跟著告退,席間剩下男人,鬧得更加肆無忌憚。天涯喝了酒,只覺得人有些躁,夾牆與地龍將殿內烘得太暖了,絲竹笑鬧聲恍恍惚惚吵得他頭昏腦脹,趁著一室鬧哄哄,悄悄自暗處的偏門溜出去透個氣。

 

  走出火煌殿,迎面便是一陣冷風。喧鬧聲驟然減弱,拋在身後模模糊糊聽不清楚。室內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室外卻一地的清冷。這兩日沒有下雪,夜色沉沉,青白色的月光朦朧地照在青石地板與兩旁積雪上,黑暗中,勉強還能看得清眼前的物事。

  天涯拉緊了綴狐毛的披風,倚在牆頭吹了一會兒的風。晚來風急,幾朵雲被吹開,露出一角明亮的月,高處望下,重樓暗閣影影綽綽,越發地清晰。天涯精神舒暢許多,拾著矮階信步而下,一面醒酒,一面消食。

 

  火煌殿離他的居所不遠,漫無目的地晃著,他不知不覺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的住所不大,竹籬半圍著的矮牆裡只有三間連排的屋子,廳堂左右各是寢室與貯物間,每一間都是小小的,沒有多餘的擺設,但打掃得很乾淨。突然想起了那對掛在廳堂一角然後便被他忘記的鳥兒,天涯心頭一跳,連忙摸進屋裡,點亮了燈。

  他實在害怕那對相思鳥給他活活餓死了,所以當室內一亮,看見籠子裡的兩隻小鳥興奮地嘰喳亂跳,心裡懸著的一顆大石才墜地。光可鑑人的桌上擺了一碗雜穀碎末,天涯猜想是替他整理房間的童僕心細,這些天替他餵著鳥,甚至體貼地在鳥籠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籠衣禦寒。

  看見光及人影,鳥兒撲拍翅膀,叫得更起勁了。

  天涯端起雜穀,打開小籠門,往所剩不多的食槽倒了一把,順手以指逗弄地戳戳鳥兒圓胖的小肚子。那兩隻鳥給人養慣了,一點也不怕生,親暱地輕啄天涯的手指,便跳到食槽前點頭啄米去了。吃了幾口,又跳上僅有的一根橫木,一派親密地互相理毛。

  隔著金絲欄杆,天涯看了半晌,有些悵然。鳥籠雖大,終究是個囹圄,可憐這對鳥兒翅膀沒撲幾下便要撞頂,飛也飛不開,只能跳上跳下著活動。一開始收到這對相思鳥的時候他是想將牠們放飛的,只是時值隆冬,天寒地凍,只能等春天再作打算。

  他將籠衣蓋上,只留下一道裂口讓空氣流通,兩隻鳥兒以為是天黑,很快便安靜下來。

  天涯這才轉身,打量起堆滿廳堂的十幾隻漆木大箱子。他出門時還沒有,大約是他在火煌殿吃年夜飯時抬進來的。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左手支著下顎,右手隨手打開最靠近的箱子。沒有上鎖的銅扣喀嚓一聲,掀開蓋來,是滿箱子晶瑩燦爛的寶石。

  這樣的箱子他有很多。

  自他十五歲開始涉足江湖後,論功行賞的、逢年過節的、男人心情好時隨手給的,這些年來累積下來,全堆在隔壁的貯物間。

  也是那一年,男人給了他最殘酷的懲罰,他被壓在桌子上,從此以後成為了對方發洩的工具,男人跟前最卑微的存在。

  伸手抓了一把,紅豔圓潤的珊瑚珠子握在手中沁涼如玉,再嘩啦啦自白皙修長的五指指縫間滾落。

  天涯神色始終淡淡的,看也沒看一眼,只是有些怔怔地望著門外黑漆漆的夜暮。

 

  意識到自己出來蹓達了太久,天涯走回火煌殿時腳步有些匆忙。

  火煌殿兩旁種著幾叢山茶,株株茂密繁盛,足有成人高,深深的影子打在地上一片陰暗,他一心趕著回去,沒看見樹旁站了個人,差點兜頭撞上去。還來不及看清楚,人已條件反射般脫口而出:「……閣主!」

  黑暗中,紅衣黑裘的男人身形更顯高大俊挺,不甚明晰的月色照在他深刻分明的五官上,鋒利妖異的眼睛灼灼有流光,散發出一股魔魅的異彩。但此時那雙令人畏懼的眼睛倒不怎麼凌厲,赫連覆雨只睨了他一眼,緩緩踱步而出。

  「裡頭鬧得厲害。」沒問他在外頭做什麼,也不等他詢問,赫連覆雨懶懶開口,言簡意賅:「我喝多了。」

 

  「……」原來也是出來透氣的。天涯悶聲不語,心裡倒鬆了一口氣。

 

  赫連覆雨很少在人前飲酒,但天涯估計他的酒量應該不會差,此時雖然看著並沒有什麼醉態,只是眉目間隱隱有些狂倦之色,卻又似被吵得煩,厭厭的。想火煌殿裡那幫人扯著喉嚨般沒輕沒重的喝酒法子,他周旋了大半夜,應該是真的喝了不少。

  他走了幾步,微微一晃,天涯下意識伸手要扶,男人卻將他揮開,逕自爬上階梯,步伐還算穩健,天涯只得跟著他身後來到了殿外的石砌平台。

 

  赫連覆雨站在牆頭,淡淡地眺望著。天涯順著他的目光,看見黑暗中若隱若現的樓閣城牆,以及一排一排遠近搖曳的火光。

  這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碉堡。

  背後的火煌殿爆出一串的笑鬧高歌聲響。

  男人頭也不回,眼神幽遠,人是清醒著的。他眼底最深處的顏色很深,似化不開的濃墨,那是從來沒有人能望進去的境地。

  這一連月的風波歷然在目,天涯有些明白,卻又有些不明白。前後受了重挫,又適逢年關,為了鼓振士氣安撫人心,也為了不讓人瞧出底細,自然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刻薄了底下人,自然要越是若無其事越好,甚至加倍的犒賞揮霍。但,傷害是實質的,表面如何遮掩,解決不了最現實的問題。

  他不理解這個男人怎麼還能有心情與下屬一同宴飲作樂。

  心念一動,他低聲道:「今年的賞賜,太多了。」

  赫連覆雨拉回了目光,抬眉掃了他一眼,這還是頭一個嫌他太大方的。看著青年平淡的面容,心裡也清楚天涯從沒在乎過那些身外物,他並不解釋什麼,只隨口道:「與往年是一樣的。」

  天涯淡淡道:「我拿不起。」

  赫連覆雨目光一沉,幽暗的眼色透出一股冷光。這句話簡單而直接,卻有好幾層的意思。莫測高深地與天涯對視半晌,對青年挑這個時間點說這些逆耳的話有些不悅,但很快便消失在眼底。他忽地他有些有趣而嘲弄地勾起唇角,不去理會天涯,只選了最表層的語言來理解,依舊是那樣從容平淡的神色。

  「這一年來,我少罰過你一次麼?」

  這……當然是沒有。從來只有加倍懲處的份兒,腦中飛掠過去一年幾乎死去活來的苦難,青年噎住了,眉頭微蹙,眼底閃過一絲不堪回首的痛苦與排斥。

  如所預期的反應,男人滿意地冷笑,略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很低沉,一字一句淡淡的,卻像是震在人的心弦上,隱隱透著一股傲然強勢:「既然如此,給你的,那就收著。」

  哪怕束之高閣或轉手給別人乃至當成垃圾都無所謂。他高興給,他就得收。不過一個形式,就這麼簡單。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自然不是這麼輕易可以用物品換算的,但赫連覆雨明顯的到此為止的意味,天涯順從地沉默了。

  赫連覆雨逕自又站了片刻,直到月亮完全被雲層遮蓋,夜已過三更。看著青年慣常的平淡神色,有些寥落單薄的剪影,他難得放緩了語氣,抬指安撫似的摩娑了天涯白皙的面龐,道:「進去罷。」

 

  火煌殿裡,燈火依然通明,人人已鬧個七葷八素,不少人伏在桌岸上爛醉如泥,直到天方破曉,婢女僕役才開始打掃一片杯盤狼藉。

  也虧這些慣於殺伐的江湖高手身強體壯,昏睡了半日後個個活蹦亂跳,當夜又是一場歡宴。

  天涯連坐了三晚,捱到了初二,終於明白了赫連覆雨沉著一口氣,夜夜笙歌,等著的是什麼。

  

  酒還未過三巡,穿著大紅水袖的幾名舞女才剛開始起舞,一名探子滿身風雪、火急火燎地奔入火煌殿,單膝叩在地上,帶來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飛雪宮副宮主宮岩叛變,刺殺宮主宮千帆。宮岩當場被宮千帆的親信擊殺,宮千帆負傷逃逸,飛雪宮中幾方勢力派系的主事者見機不可失,紛紛群起爭奪主位,聲勢浩大一個飛雪宮,剎那間分崩離析。

 


 

妥妥地又爆字啦 >"<

閣主的尾牙實在太花篇幅了...... 不知不覺又絮絮叨叨起來惹,有空再修好了,還好重點有出來 (跪

大家清明連假快樂嘿  ξ( ✿>◡❛)

 

P.S. 今天訪客人數飆到三百多是怎麼回事,嚇死水母惹 !!! Σ(*゚д゚ノ)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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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