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內潛行數日,赫連覆雨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覺穿過層層防備的邊關,行蹤防範之嚴密,直到他們抵達風雨閣一座主要城池,當地的堂主與部眾才得到消息,在漫天的大雪中慌忙出來迎接。

  解下被風雪染白的披風,赫連覆雨連杯熱茶都沒喝,便偕著堂主步入後廳密議了把個時辰。接連幾天,男人忙著通信傳令,指揮若定,反倒是天涯,堂口裡物資充足人馬齊備,他一時無事可做,賦閒了起來。

  他們在堂口養精蓄銳了數日,風雨閣裡接應的人還未至,意想不到的人竟先出現了。

 

  接獲通報,赫連覆雨親自走到了分堂殿門口,遠遠便看見衣袍翻動,莫冰帶著幾名親信匆匆拾級而上。

  「閣主!」見到赫連覆雨,莫冰憂蹙的眉頭才鬆開,向來平靜的面容有些激動,一派焦急的情緒溢於言表。

  赫連覆雨揮手制止了他行禮,定定看著他,面上不顯一分顏色,只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屬下正好駐守在棲霞山,聽聞關內生變,十分擔心。」莫冰順過了一口氣,才正色道:「幸好有驚無險!但左思右想仍放心不下,得知閣主在此處暫歇,擅自前來拜見,怠忽職守,還請閣主降罪。」

  「棲霞山雖近,兼程趕來也要兩日的路程,難為你有心。」赫連覆雨並不著惱,反倒安慰了幾句,但提起關雎城,幽冷的眼色仍是忍不住沉下,凜冽的眉眼一揚,生生逼出一股寒氣:「關內這次橫生事變,關雎城是折了,只慶幸城內人手沒有多少傷亡。你來得正好,現在勢頭有些亂,有些話,正好與你說。」

  赫連覆雨話說得舉重若輕,卻也清楚明白,出自這冷厲薄情的男人之口,已是相當倚重之意。若非出了這等大事,已經有些年不曾聽見對方對自己如此親近信任,好似回到了自己初被提拔為副閣主之時,莫冰心頭不住一熱,連忙隨在他身側進了廳堂。

 

  天涯聽到消息來到前廳時,赫連覆雨和莫冰已在廳堂上坐了下來,堂主也隨侍在一旁。

  廳堂裡除了正中央的一對梨木酸枝雕花椅外,左右各配了兩把成套的椅子。此時赫連覆雨坐在上首,莫冰不能與他平起平坐,坐在了右方第一張椅子上,傾身與他說著話。閣主與副閣主在場,堂主不敢坐下,只恭敬地站在赫連覆雨左前方垂手而立。天涯跨進了廳堂,座位上的兩個男人都看見了他,赫連覆雨眉眼不抬,莫冰只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示意。

  莫冰坐了次座,天涯只得按著規矩位份挪後了一級,在莫冰一旁的椅子上端坐下來。他坐得挺拔端正,像尊擺設般淡漠地聽著。他本來就安靜,這種場合基本也沒他插口的餘地,卻又不能置身事外,只能低眉順目的以示參與。

  赫連覆雨和莫冰許久未見,說了幾句體己話,又彼此交代了幾句閣裡閣外的事務,話頭便轉到了當頭的局勢來。莫冰對關雎城的事變很是在意──這也難怪他,事發突然,過程太險,又天高地遠,事情傳回關外讓一眾風雨閣部眾俱是膽顫心裂。而關雎城是風雨閣重要的情報來源與金源,如今給端平了,直如斷了風雨閣半條臂膀,莫冰對風雨閣內務比天涯還清楚,想得也更遠,雖然力持鎮定,還是難掩憂色。

  倒是赫連覆雨,不知是怕人多口雜,抑或不想重提難堪,輕描淡寫三兩句話便帶了過去,只略為提及了一下赤練門。

  莫冰恨恨冷笑道:「沒想到,竟然是躲到關內去了。將死之人,還能蹦噠出這些事來,實在可惡。」接著眼神一黯,面有愧色:「閣主讓我負責收拾赤練門的殘黨,此事是我疏忽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赤練門幾十年基業,本也沒想過一朝一夕根除,怪不得你。這次他們自曝行蹤,再怎麼鬧騰,也是最後一次了。」赫連覆雨揭起杯蓋,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何況,現下要你在靈山佈防折衝,制衡飛雪宮,赤練門的事自然該放一邊。這些日子來你的辛苦我看著的,做得很好,我很滿意。」

  靈山是天涯從飛雪宮手裡搶回來的據點,緊鄰飛雪宮地盤,邊境地方最是麻煩,莫冰不過短短把個月的功夫便將新設的分舵處理得井井有條,阻住了不斷藉機尋釁的飛雪宮。兩方時不時爆發小型衝突,雖然掉了幾座山頭,但也站穩了幾處腳跟,總的來說,成果相當不錯。

  聽見素來涼薄的男人直白的讚美,莫冰不覺有些喜色,但仍恪守著本份,恭敬道:「職責所在,應當的。」

  「靈山你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年關將近,閣裡事多,天涯畢竟年輕,處事不若你牢靠。」赫連覆雨似笑非笑地睨了一旁淡漠無聲的天涯一眼,「我已叫人來頂你的缺,你來得正好,順便和我一起回去罷。」

  「這……」莫冰喜出望外,不自覺順著對方目光看了看身旁的天涯。自從被調開男人身旁,他心有不甘之餘,一直有些戰兢,沒想到赫連覆雨竟主動開口要他回去,聽著話裡若有似無的諷刺,也耳聞天涯與赤練門的勾扯,不免猜測這兩人之間是不是又有了磨擦,可惜天涯無動於衷,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不出苗頭。

  他步伐輕快地步出廳堂時,冷不防被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喚住。

  「什麼事麼?」莫冰停下腳步。雖然四下無人,但他此時心情愉快,頗有種略佔上風的得意,連帶的對天涯也和顏悅色起來。

  天涯搖搖頭,問:「你有養鳥麼?」

  「啊?」莫冰錯愕一愣,天涯淡淡補充道:「我在承影樓裡找到了個空的鳥籠子。」

  「哦,那個呀。」雖然驚訝這個冷淡的青年竟會主動找他閒談,但對方既主動示好,莫冰倒也耐性聊上兩句:「你不說我都忘了,幾年前我從西域弄來了隻五彩鸚哥,可惜沒養上多久就病死了。你若有興致養鳥兒,我近來得了幾對紅嘴相思,回頭連著籠子給你送一雙去──這些小東西吱吱喳喳吵得人頭疼,但看久了也還有些趣味。」

  那些鳥兒是他特地替赫連玨音尋來,為著討她歡心的。想起那個美豔而驕傲的少女,莫冰心裡又是憤恨又是欣喜,一時不察面前青年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一直沒有明白那日天涯到底為何特地與他說了那些話。待他明白時,已為時太晚。

 

  回到風雨閣後莫冰倒是記得他的承諾,大方讓人給他送來了一對相思鳥,那鳥兒青綠頭蓋、腹部明黃,圓滾滾像兩團球,見到人也不怕,婉轉啁啾不停,天涯一時不知該拿這兩隻小東西怎麼辦,只能隨意掛在寢居一角。

  但很快他也沒時間處理那對吵嚷的嬌客。

  放置多時的待辦事項排山倒海而來,無論是赫連覆雨、莫冰、甚至是天涯,都陷入了空前的忙碌。

 

  這不光是因為江北盟與關雎城的緣故──最主要的是時序進入臘月,年關將近,江湖干戈稍息,卻是一年中最忙亂的時候。風雨閣素來不興過節,只有春節,因此格外隆重,除了年節必要的採買安排,也是時候點算一年的盈虧,好按功行賞、發放年餘獎勵,另外還要盤點庫房裡的一應存貨。關雎城的殘局尚待收拾,加上諸事繁瑣雜沓,天涯也被叫去四處幫手,日日累得昏天地暗,連帶著沒功夫想些其他。

  不若平時刀光劍影,冰冷的碉堡四處點綴起紅色金色的裝飾,一年一度地生動起來。

  也不知是被過節的氣氛所影響,還是赫連覆雨私下安撫過妹妹,近日赫連玨音與長兄的冷戰似乎也略有消停,起碼不再是冷面相向,而對著莫冰雖然仍是愛理不理的,至少也沒有口出惡言,只興沖沖地四處指揮僕婦挪動擺設,督促製衣房加緊趕工新衣鞋襪。天涯一時躲避不及,被她捉去了替她搬花。

  赫連玨音已經不生他的氣了,似是有話想要對他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命令天涯將兩大盆南方收來的銀柳放在火煌殿門前,她擺弄著比人還高的枝條,目光忽然落在下方的城牆上。

  透過紛飛的鵝毛細雪,兩個穿著皮襖的孩子正搖著波浪鼓一前一後追逐玩鬧,隱隱約約聽見清脆的笑聲飄盪過來。親眷原本應該都在東側傍山的區域活動的,但近過年了,人來人往的,管制得也不若平時嚴謹,這才跑到了城牆上頭。赫連玨音折下了長而翹的睫毛,一陣風吹開了她的帽兜,碎雪沾落在她蓬鬆的雲鬢以及眼睫上,一樹雪白絨毛繫著紅絲帶的銀柳,襯得她更加粉面桃腮,明豔清楚。她雙眼眨也不眨,望著孩子漸行漸遠的背影,只低低說了聲:「若是二哥也在,那就好了。」

  天涯內心一動,別過頭去。

  同時也有些慚愧。

  近日太忙,他心裡太多事情,竟是淡忘了赫連荷風了。那個清若秋水,閒靜似月影的男子。整座風雨閣裡,或許只有赫連玨音一個人,日夜惦記著他的安危,想他流落在外過得好不好。

  他腦海裡浮起那個男人一襲黑絲繡袍,半據在虎皮大椅裡,挑燈批閱著一卷卷的帳冊清單、忙得不可開交的鋒利側影,突然有些懂得赫連玨音為什麼不能諒解赫連覆雨。

 

  關心則亂。

  但那個寡情的男人,從來有太多事……從來不會亂。

 

   歲暮短景。

  從上而下折騰了大半個月,風雨閣總算在一派急湊中迎來了盛放的蠟梅,迎來了翹首期盼的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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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