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蕭瑟,夜沉人寂,遠處傳來一聲輕巧而短促的金屬敲擊聲。這是巡守的影衛交班所發出的暗號,表示夜已過三更一刻了。

  鋪著地氈的房間內,斜倚在床上的男人闔上最後一份文書,向來鋒利的眉眼總算露出一絲倦色。隨意將手中的文書扔上床頭,赫連覆雨脫下披在肩上的黑袍,懶懶撩過因動作而滑過大半側臉的長髮,吹滅了燭火並放下床帳,準備就寢。

  才闔上眼,卻聽見一個細小而空靈的聲音隱隱呼喚:「赫連覆雨……赫連覆雨……」

  「誰?!」妖異的長眼警覺睜開,黑暗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僅有一團微弱的藍光淘氣地在他眼前浮動。

  微弱的女聲自光球內傳出,咯咯笑了起來,那聲音不知怎地竟有些熟悉:「閣主大人,是我啦,你忘記了嗎?我是你們故事的作者、那個打混摸魚歹戲拖棚此坑綿綿無絕期的後娘練瀲呀~科科科……」

  「…………」

  並不完全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赫連覆雨記得這個聲音和名字,隱約也知道冥冥之中似乎有種超越他所理解的支配力量在運轉。但只要不過份影響他所存在的世界與生活,他其實懶得去探究。此時再次聽見這麻煩的女人的聲音,男人英挺的眉頭蹙了起來,神色厭煩而冰冷:「……你又想做什麼?」

  「唉呀親愛的閣主大人,別這麼防備嘛~別擔心,這次不是要拉你去訪談。我只是想寫一點軟軟萌萌的東西,於是大發慈悲給你個機會倒轉時光,讓你看一看小時候的天涯唷~」

  「沒興趣。」睡眠被打斷的赫連覆雨冷笑一聲:「多此一舉。天涯是我撿回來的,又不是沒見過他幼時……」

  他的話顯然沒有被聽進去。只見四周冒出柔和的奶白色光芒,像綿密的泡沫般將他層層包圍起。正如上一次,毫無預警地被傳送至一處攝影棚內一樣,赫連覆雨感到床和房間都消失了,他則是漂浮在半空中,無數的光影在他身邊晃動,像是整個世界正在用一種令人眼花撩亂的快速方式拆開重組。

  「妖女!」

  莫名其妙被捲入時空之旅,赫連覆雨恨恨低咒了一聲,輕蔑之於同時也有一絲絲好奇。這女人究竟要他看什麼?正如他所說的,天涯是他一手養大的,小時候的模樣他清楚得很,再看一次有什麼特別,哪裡會不同。簡直浪費時間……

  掠動的影子停下,光芒也逐漸散去。赫連覆雨感到自己站在堅實的土地上,耳邊聽見了鳥兒的啁啾聲,涼爽的風帶著點泥土的濕氣吹拂過,定睛一看,自己正站在一片沐浴著午後陽光的小樹林裡。

  暖陽透過嫩綠的樹葉化為流淌的光點,投射在他跟前的地上,有種時間彷彿暫停一般的安詳寧靜。

  四下打量陌生的場景,赫連覆雨很快確定自己是在關內、某個靠南方的地方——因為關外不會生有這樣大片的喬木林,和明顯屬於和暖氣候的花草。既然那女人說是天涯幼時,那麼,該是他與天涯相遇以前,鳳隱城的某處了……

  他漫無目的走了幾步,正在冷眼觀望,一旁半人高的矮樹叢冷不防沙沙晃動,似乎是被他的腳步聲所驚動,一個小小的身影葫蘆一樣滾了出來。

  「…………」

  赫連覆雨沉默地盯著眼前丁點大的男童。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習慣了那個冷著臉鎮日在身邊閒晃的煞氣青年,此時親眼看見還童的天涯,仍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衝擊。

  他沒預料到竟然這麼小……

  跌坐在地上的男童看著頂多四歲,說不定更年幼一些,穿著淺色的絲絹衣褲,質地相當精美,只是尺寸似乎不大合身,袖口空蕩蕩的,顯得露出的短短小手顯得更加細嫩。比起日後越來越瘦削的臉形,此時的天涯臉龐還帶有幼童專屬的圓潤,尚未完全長開的五官依稀可以看出將來的輪廓,那粉嘟嘟的小鼻子,水嫩嫩的小嘴巴,還有黑汪汪的大眼睛……

 

  黑衣凜冽的男人陷入一種胃疼的糾結。

 

  他實在難以將眼前的小東西和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青年的形象交疊起來。

  那個總是令他恨不得捏死、卻又捨不得毀掉、執拗而陰冷偏執的青年……

  冷血的男人並不特別喜歡可愛的東西,但也說不上討厭。

  他總歸還是一個會一臉鄙夷地養著寵物的男人。

  只是此時,他不知道是外貌本身的吸引力,又或是依稀可以找到天涯的痕跡的親切感,他感到自己內心有些軟化,只能竭力阻止這種無意義的情緒繼續氾濫。

 

  四歲的天涯疑惑地左顧右盼,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摔出來的,然後抬起頭,軟軟地仰望眼前對他而言如同一棵樹、正用怪異的眼神盯著自己不放的成年男子。

  烏黑的一雙眼睛像兩顆龍眼核,清澈而無辜,半點也看不出,十多年後會閃爍出野獸般陰冷的光芒。

  雖然是個敏感的孩子,他還太小了,小到無法準確地分辨旁人的意念。加上一向不受關注,某種程度上也習慣了被冷眼以待,他並未察覺眼前黑衣男子散發出的迫人的氣息,也還不懂得害怕。

  還不大會鑑賞美醜的眼裡只單純地看到一個很高很高、沒有笑容、卻讓他感到說不出的順眼的陌生男人。

  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來得好看,那樣與眾不同的存在。

  怕生的孩子瑟縮了一下,但沒有移開目光,最後怯生生地喚了聲:「……叔叔?」

 

  「…………」俊美的男人嘴角一抽,內心千萬頭草泥馬狂奔。

 

  面對這麼幼小的天涯,三觀被顛覆的赫連覆雨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冷冷與草叢裡的小奶娃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或許是看不下去這樣僵持的場景,天色忽然轉暗,烏雲不知何時聚攏,空中發出低沉的隆隆聲響,風吹得樹葉劈啪亂飛,竟是要下雨了。

  聽見雷聲,小天涯臉色蒼白地從地上跳起,像隻受驚而胡亂拍翅的小蟲,跌跌撞撞撲向他的腿。

 

  他怕打雷……

 

  厭惡被攀附的男人本能想將抱住他腿的孩子踢開,但他總算還記得抱著他的是天涯,身為一個成年人的自覺也讓他忍下了這股衝動。

  真是個膽小鬼。低頭看著抓住他衣襬發抖的男童,赫連覆雨腦海掠過青年冷淡挑釁的眼神,頓時有種嘲諷的舒爽心情。大雨將至,他不想淋雨,順手彎腰將埋在他腿彎的天涯抱起,快步走入附近的草廬避雨。

 

  簡陋的草廬裡僅有一條板凳以及一篷能充作睡床的稻草,角落站著一隻上蓋的水缸,陰暗的角落吱溜跑過幾隻老鼠,除此之外一片空蕩蕩。赫連覆雨才關上門,大雨立即嘩啦一聲,傾盆而下。

  又聽見雷聲,小天涯嗚咽了一聲,在他懷裡蹭了蹭。

  這樣依賴而緊貼的接觸令高傲的男人有些無所適從,於是冷著臉將他扯開,放回地上:「這裡是室內,劈不死你。下來,自己站好。」

  身量短小的奶娃抿著嘴,手足無措地扭著衣襬,神色有些委屈。他害怕雷聲,但除了寒宵,從來沒有人理會他。雖然很短暫,在男人懷裡的時候,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被保護著,那是一種安心的錯覺,讓年幼的孩子本能地依戀。

  男人的訶責讓他像隻挨了罵的小狗般不敢動彈,只好拚命忍住恐懼,小肩膀一抖一抖,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嗚……」

  他泫然欲泣的模樣令赫連覆雨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壞人,嚴厲得有些可笑。才四歲的天涯,連話都說不清楚,他跟一個屁點大的奶娃較真什麼呢?天涯根本不認識自己,這也還不是他養著的那個男孩,眼下也不需要刻意磨練他。這甚至不是真實,只是一個虛空幻化出來的幻境。

  何必這樣逼迫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娃娃……

 

  「你看看你,髒死了。」別開視線,赫連覆雨嫌惡地看著衣襟及褲腿沾上的淺淺的小手印。年幼的天涯應該是躲在草堆裡玩土,小手上滿是泥濘,衣服也灰撲撲的蒙著一層土。

  真是個從小就嗜好把自己弄得很狼狽的小鬼……

 

  聽見他的話,天涯睜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蛋……順利在小臉上留下一道污漬。

  「嘖。」

  仍然一臉嫌棄,赫連覆雨伸手將男童拎到板凳上坐著。不指望這個年紀的天涯懂得洗臉清潔——憑他的小短腿和小短手大概也搆不著水缸——他拿出黑帕沾了水缸裡的水,不甚耐煩地替他擦起臉和手。

  男人的動作並不溫柔,但堪稱仔細。濕帕先是揩過眉眼、鼻子、臉頰,最後才擦起了手,露出白皙而帶點粉嫩的小小掌心,連指縫裡微乎其微的塵泥也不放過。

  天涯微微瞇起眼,乖巧地任由他擺布。擦乾淨了的小臉越發白嫩,使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兩排纖細的睫毛精緻地排列著,一根一根整齊而清楚,那樣半壓著眼的神態像極了成年後,偶然一個斂目回眸,煙籠寒水的韻味。

  只是此時的幼兒眼裡有的僅僅是不解人事的純真而已。被這樣精心擦拭讓天涯感到很舒服,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對他這麼好的人。

  因此當赫連覆雨抽開手後,內心失落的男童遲疑了一下,忍不住伸出小爪子,一把抱住男人的腰。

  「你——」冷厲的男人沒料到這麻煩的小東西竟然蹭進自己懷裡,除了玨音以外,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碰觸親近他。不習慣被軟軟的小傢伙抱住的感覺,赫連覆雨蹙著眉,正想將小天涯拔開,但很快便停下了動作。

  靠在他身上的年幼男孩怕挨罵似的閉上眼睛,固執地不肯放開,小手卻不敢真正抓緊。

  潛意識裡,他還是害怕的……

  沒被愛過的孩子習慣被推開。

  這樣的神情讓赫連覆雨忽然想起了那個安靜的青年,略帶認命的寂寞眼神。

  天涯要的一向不多。

  看似大膽的行為背後,總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赫連覆雨準備要抓住他後領的手頓了頓,最後落上腰際的長鞭。他的動作讓男孩不安地睜開了眼睛,在他疑惑的目光下,赫連覆雨調整腰帶,換了一邊繫上,免得小傢伙被堅硬的鞭柄磕著不舒服。

  卡在兩人之間的硬物消失了,想像中的責罵也沒有發生,天涯縮緊的小身子總算慢慢放開,如釋重負地在男人懷裡扭了扭。然後就像得到了一塊不屬於自己的糖果,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朝上方一臉冷厭的男人綻出一個靦腆而開心、近似於笑容的害羞表情。

  他顯然不是一個常笑的孩子,如此自然的表情做起來竟有些青澀,卻有種雨後初陽,乾淨而純澈的感覺。那樣柔軟而信服的眼神,讓赫連覆雨一時怔住了。

 

  他從未見過天涯這樣的表情。十三年前,他在古城撿到天涯時,那個大一些懂事了的男孩,清淺的眼裡就已經有了淡淡的鬱色……

  

  看著此時全心全意賴在自己懷裡,滿足而天真無邪的奶娃娃,赫連覆雨胸口忽然一窒。

  這孩子還不知道,他依偎著的這個人,將來會帶給他多可怕的痛苦與磨難。

  沒有天涯那樣淡然清冽的眼神,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也沒有強韌的意志,什麼也不懂,看到他的長鞭卻不會發抖,眼底沒有淺淺的陰影,身上沒有傷痕,也還不會有那樣蹙眉隱忍的神情……

 

  這是他認識的天涯,再也不會有的曾經。

 

  十三年太漫長了,他與天涯的關係越纏越亂,超出了一開始以為的發展……或許當時年少的自己也沒有思考過所謂將來。

  他也想過,人生若是再來一次,他待天涯是否會有所不同,但答案是否定的。

  在那個處境下,報復是他能將天涯帶回的唯一理由。而當時的自己也不是現在呼風喚雨的男人,還是一個在荊棘和血色中初露鋒芒的少年,沒有餘力也沒有閒情。

  他用最嚴酷的摔打,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了弱小的崽子牙齒和利爪,用鞭撻教會他規矩。沒有過去冷血暴虐的赫連覆雨就不會有現在清冷悍列的易天涯,沒有易天涯也不會有現在的赫連覆雨……他們都在成長。何況時間無法倒轉。

  他也不討厭現在那個彆扭而厭惡著自己的青年。

  但注視著眼前軟萌奶娃的這個瞬間,他前所未有的清楚意識到,是再也回不去了。這個念頭無法遏止地擴散,像是失去了什麼,男人感到強烈的空虛與失落。

 

  他想撫摸懷裡散發著淡淡奶香的小天涯,但手還沒碰觸到他的身體,男孩細軟的頭髮發出淡淡的金光,接著肌膚的毛孔、衣服的分子都化為無數光點,周圍的空氣也扭曲晃動起來。

  小天涯也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變成了一團光,害怕地哭出聲音:「叔叔……!」

  赫連覆雨想抓緊,手中卻一陣空,男童已經硬生生消失在光影中。同時他感到一股力量將他猛力向後拉扯,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四周的風景變成線條,到最後連顏色也看不清楚。

 

  「!!!」赫連覆雨猛然翻身而起,床帳被他揮出的勁風捲得劈啪飛揚。耳邊似乎還迴盪著男童稚嫩的啜泣,呼吸有些急促的男人好半晌才在黑暗中辨認出自己端坐在床上,地面幽藍色的樹影與房內暗影交纏一片,黎明將至長夜將離前,最晦澀難明的光景。

 

  是夢麼?舒出一口長氣,赫連覆雨下意識撩了撩有些散亂的長髮,卻發現額際竟然有些冷汗。

  「……」

  他是一個不怎麼做夢的人,更遑論惡夢了,何況方才的夢境怎麼也算不上惡夢,情境甚至可以算是十分溫馨。但最後一切突然消失的時候,卻讓從來冷靜的男人感到說不出的驚慌。

  赫連覆雨調勻了氣息,神色有些陰沉,幽冷如冥火的雙眼散發出銳光,卻有些悠遠。

  夢境裡男童的重量與感觸是那樣真實,到現在腰際似乎都還殘留著餘溫。

  那樣跌跌撞撞的步伐、堅決抱住自己的小手、以及純真而開心的笑容……

 

  赫連覆雨忽然感到被巨大的石磨輾壓過般,心臟狠狠的疼痛。夢境裡的天涯有多不懂事,有多喜歡他,就越發感受到那殘忍而清晰的現實。

 

  他對天涯做了什麼?他對那個會瞇著眼睛對他笑,怯生生試探著自己討著抱的男孩做了什麼?

  古城裡,血色殘陽下的男孩,那個引起了他注意的帶著鬱色的蒼涼眼神。他不存在的那些年裡,男孩又經歷過些什麼……

  畫面一頁頁飛掠,越翻越快。記憶中咬牙抹淚的男孩在一連串的動作中抽高拉長,清淺如冰的眼底依稀還有幼時那樣不知所措的影子。痛苦隱忍的天涯、挨了鞭子的天涯、瑟縮在他腳下的天涯、扯住他衣襟的天涯……

  他清楚自己對天涯很殘酷,也知道天涯在自己手上吃了太多苦頭,但他從來不介意。

 

  他不能感到一絲一毫的心疼。要不然他如何能承受住逆流的情緒……

  但夢裡那個躲在他懷裡的男孩,讓赫連覆雨忽然有種感覺,是自己殺死了那個單純而羞怯的孩子。

 

  再也沒有了。

 

  無法忍受這介於虛幻和真實之間的張力,赫連覆雨翻身下了床,抓起坎肩隨意披在肩上,推開房門步出陰暗的室內。

 

  濕潤的冷風帶著樹木的清新氣味迎面而來,一個人影站在院落裡。

   像是一道影子那樣無足輕重,卻在一地殘花碎雪中,清冷而獨立的存在。

  曙色朦朧的微光落在青年的髮上。顯然也沒料到男人會出現,略顯蒼白的臉上浮現措手不及的神色,一雙乾淨的眼睛幽幽爍爍,直勾勾望入他陰暗的眼底。

 

  那麼透,那麼亮。

 

 

  * * *

 

  一身俐落勁裝的青年背著劍,不停走著。

  地點是在風雨閣內,他正從所在的位置走向北院……因為其他地方他已走過一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得已只好往他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的那個男人的居所走去。

  青年步伐邁得很大,走得很急,卻如同一隻疾走的獵豹般不失從容優雅。但若仔細看,會發現垂落兩側的雙手握緊,清秀而冷淡的一張面孔罩著霜,薄冰般的眼底竄著小小不明顯的火苗,顯得有些急躁。

  他確實非常的惱怒。

  ……事情要從半個時辰前說起。

 

  睡眠是天涯能稍稍放鬆的少數時刻之一。洗好澡、換上舒適的睡袍,練了一天劍的天涯鑽進暖和的被窩。他的臥房雖然狹小,但總是睡慣了的處所,何況早上才讓人換過新的床被,正是最舒服的時候。閉上眼,他在被窩裡伸展四肢,然後一如往常地將自己捲成一隻蝦,半睡半醒之際,卻聽見一個微弱卻尖銳的噪音在他耳邊響起:

  「寶寶~天涯乖寶寶~別睡了快起來,我是你最最喜歡最最善良的後娘練瀲,這次我心血來潮,要給你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喲~錯過可惜,寶寶快起來……」

  天涯對這個聒噪的聲音以及相關的記憶已被抹去,但下意識卻知道不是敵襲。睡眠被打斷的青年不肯睜開眼,只是惱火地咕噥一聲:「……幹什麼?」

  「你很討厭你家閣主大人,對吧?但人家身強體壯,你打不過是嗎?我給你個反攻的機會,讓他變得比你弱小,看你是要踢要踹,還是把他拖去揍一頓,悉聽尊便隨你高興哦!怎麼樣,是不是很令人興奮哪科科科~」

 

  踢、踹、揍……

  「……」聽見幾個關鍵字,天涯清如薄刃的雙眼瞬間睜開:「你說什麼?你又是誰?」

 

  「……你好好聽人說話啊孩子,不要每次都選擇性聽話!」

  感到被忽視的光球萬箭穿心,跌落在枕頭上,旋即浮起,在空中歡快地嚶嚶打轉:「嘻嘻,馬上來了精神,你果然喜歡這個主意是吧?」

 

  伏在被窩裡的天涯蹙起眉頭。不得不說可以欺負赫連覆雨這個主意實在很誘人,但這團詭異的光球太可疑了,且不知怎麼的令他感到非常討厭。

  他還在猶豫,忽然感到周圍的空氣開始晃動,身上蓋的被子也被狂風捲開,同時全身像是被鉤子勾住一樣,被一股強烈的力量朝前方拉去。那團光球竟然不等他回答,擅自替他做了決定。

  「!!!」

  憤怒的青年一句話都還來不及罵出口,人已經被捲入空間的裂縫,數不清的光與影自他身旁穿過,同時響起無法辨識的話語人聲,嘈雜交織在一起,使人在那樣流動的速度中頭暈目眩。一陣天旋地轉後,他的雙腳終於踩上地面,包圍住他的灰霧也漸漸散開,畫面逐漸逐漸清晰了起來。

 

  天涯在原地站了半晌才恢復過來。他發現自不但已經不在舒適的床上,身上穿著的也不是睡前的裡衣,而是前一日的服裝,也就是平日慣穿的黑衣勁裝,散落的長髮也自動束起,在腦後紮回俐落的馬尾。

  完全正是他就寢前的裝束。

  這讓天涯有一霎的錯覺,自己是回到了幾個時辰之前。

  他謹慎地環顧了四周,無比眼熟的環境令他更加防備,並感到說不出的怪異。

  「……」他再熟悉不過了,這裡正是風雨閣的中庭。

  這是白日,只是天色不大好,是個陰天,陽光懶懶地穿透濃厚的雲層,四處顯得灰濛濛的。

  一切都顯得與平日毫無二致,卻透著一點格外的怪異,那就是四處都不見人影生靈,彷彿整座城是紙剪出來的那樣的不真實感,而他是唯一一個困在幻象之中的生命。

 

  簡直就像一個沒有出口的惡夢……

  在碉堡內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天涯越來越焦躁,想起那團光球所說的話,只好朝北院的方向找去。

 

  既然說是要給他報復的機會,那麼理論上,赫連覆雨也應該與他一起,存在這個詭異空間的某處才對。

 

  他踏入北院空蕩蕩的大門,如他所料沒有受到暗衛的攔阻,花木扶疏的院子沉靜得像墓園,只聽見自己踏上碎石小徑的輕微聲響。但才走沒幾步,像是要回應他的腳步聲,不遠處的一叢芍藥枝葉一陣搖動,隱約有個陌生的影子鬼鬼祟祟地閃過。

  想也來不及想,天涯本能一躍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手伸入半人高的花叢中,唰地一聲將躲藏的人連枝帶葉,一把拎起來。

  手裡的重量卻比想像中還輕。

  「放開我!放開我!」

  將憤怒掙扎的男孩放回地上,一看見對方的臉,天涯就愣住了。

  那是一個生得非常精緻,約莫只有六、七歲的孩子,膚色雪白,五官立體分明,一雙眼睛漆黑發亮,眼角眉梢像是以黑墨勾勒過般,有種異樣的艷色。他穿著絲綢的黑衣,做工玲瓏精細,顯然備受疼愛、出身不凡。

  有一個瞬間,天涯幾乎要以為這個在院子裡亂跑的孩子是赫連覆雨的私生子。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縮小版,也讓他想起了幼時的赫連玨音,但隨即理解了更加驚人的事實。

  「…………」彷彿被雷擊中,天涯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眼前氣鼓鼓的男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像是要印證他的猜測,男童拍掉了身上的葉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白嫩的小臉寫滿困惑:「你是誰?我在哪裡?荷風呢?」

  聽著那稚嫩而清晰的嗓音,天涯終於明白了那團光球的意思,表面鎮定,內心卻是驚滔駭浪。

  他是赫連覆雨養大的,無論少年時期或是現在成熟的男人,對他而言都是仰之彌高的存在,理智上實在難以將眼前這個不到他腰際高、一推就能跌倒的漂亮孩子與那個總是支配著自己的男人畫上等號。他想都沒想過會有位置倒轉的一天……

  一時之間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震驚過度,竟無法有任何反應。

 

  倒是身側的小赫連覆雨,雖然一臉不解,仍然慢條斯理整理起了被他拉亂的衣服。

  漂亮的男童彈掉灰塵時,那鄙薄的表情隱約流露出成年的赫連覆雨的神色,卻又滿臉傲嬌的稚氣。只見他低頭一臉認真地綁著衣帶,方向卻反了……

 

  「…………」天涯頹喪地在一旁的石堆上坐下,撐住腦袋不忍直視。

  他實在無法相信那個可怕的男人竟然有童年……

 

  男孩滿意地將自己綁了個死結,拍拍衣袖,抬起頭打量身旁神色慘淡、一臉怪異的青年。他不認識對方,但直覺的並不排斥,嗖地蹭到天涯身邊,晶亮的黑眸仔細在對方臉上巡梭一圈:「你是誰?我沒見過你。」

  下意識閃避那雙鋒利得有些妖異的眼睛——雖然沒有成人後那樣凌厲的眼神,卻還是有種火焰在燃燒般動人心魄的影子——天涯向一邊挪了挪,試圖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我叫易天涯。」

  赫連覆雨蹙起眉頭,有些嫌棄:「好奇怪的名字。」

  「…………」特麼這你自己取的!

  天涯內心湧起各種吐槽,卻只能無語地與一臉不解事的男孩對望。

  男孩當然無法理解他的內心此刻有如何的糾結,再一次順勢貼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衣袖,嗅了一口:「我是赫連覆雨。你好香,我喜歡這個味道。」

  就算面對著的是一個小屁孩,天涯還是有種被強勢欺壓的錯覺。無法分辨這是一隻小貓在撒嬌還是小老虎在侵略的行為,他耳尖一熱,有些尷尬地默默把衣袖扯回來。

  赫連覆雨睜著一雙黑亮無邪的眼睛,不明白冷淡的青年為何突然忸怩了起來。他還沒學會迂迴的思考,也尚未變得沉默,只是單純將心裡想的話說出口,而對方的反應從來都不是他在意的部分。

  這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遇到的第一個人。而直覺的,他感到天涯並沒有很排斥自己。

  「這裡是哪裡?」

  他是和荷風嬉戲到一半,突然跑到這個奇怪的地方的。他們在半山的芒草叢中奔跑追逐,他跑著跑著,莫名便撞入了一叢花叢中,周遭開滿了奇花異草,他還沒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就被這個自稱是易天涯的年輕人一把抓出了樹叢。看起來,竟然是個有牆有徑的園林。

  總歸是個孩子,再怎麼大膽,置身於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人、最親密的孿生兄弟又不見了,一連串奇怪的經歷,讓年幼的赫連覆雨神色浮上了一層不安。

  「這裡是風雨閣。」天涯避重就輕地解釋。想了想,決定換個男孩可以聽懂的詞彙:「這是你家。」

  「這不是我家!」赫連覆雨再次蹙起眉頭,斷然否認:「我家才不是這個樣子。」

  這是你將來的家。天涯吞了一口氣才忍住到舌尖的話。

  莫說這孩子一定聽不懂,想到這裡,他也有些發怔。他自己不曾將風雨閣視為家,但印象中,赫連覆雨似乎也從未以「家」稱呼過這個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碉堡。風雨閣之於赫連覆雨,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

 

  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稚氣未脫的男孩篤定的神色,腦海裡浮現的是那個男人薄情的眼神,天涯第一次生出那樣強烈的理解:他沒有家。

 

  那是一種極為怪異的感覺。眼前貌美的男孩一舉一動都有著成年後赫連覆雨的影子,雖然有些盛氣凌人,卻讓人難以置信的直率,並不讓人討厭,難以想像長成之後,會成為那樣蠻橫無情的暴君。他初次遇到赫連覆雨時,後者也不過十六歲,以自己現在的眼光來看只不過是介於孩子與成人之間的年紀,但已經是個俊美而冷酷的少年,幽暗的眼睛噙著冷冷的笑,出手總是滿地的血……

 

  有些東西失去了。說不出具體的什麼,但看著大惑不解的小赫連覆雨,一個還未染上暴戾之氣的赫連覆雨,天涯油然升起一股很強烈的失落感,令他不自覺地抬起微微顫抖的指尖,想觸摸這個宛若白蓮刻成的孩子,想不到男孩卻先行一步湊身上前,伸出小手摸上了他左腮,那道在耳旁的淡淡的疤痕。

  「你怎麼受傷了?是誰弄的?」

  稚嫩清脆的聲音帶著點憤慨。年幼的男孩什麼也不知道,他只是一直看著青年的臉,覺得這張乾淨的面孔看著很清爽喜歡,但耳際卻有著一道刺目的傷痕,令他感到有些惋惜。

  碰觸到他臉的手指很纖小,不是他所熟悉的起著薄繭的長指,但那樣的摩娑,仍然讓天涯一個顫慄,耳邊彷彿聽見男人略帶沙啞的低沉聲音。

  天涯頓時有些恍惚。定定注視著對方灼灼而純淨的眼光,他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溫柔得有些淒涼的哀傷。

  這個為了自己疤痕而感到難過的孩子,可曾想過,二十餘年後,這是他親手抽在自己臉上的一道鞭痕?他會踩斷他的骨,不顧他的掙扎哀求,殘忍將他踐踏在最泥濘的地上……

  赫連覆雨待他一向太狠心。

 

  他怔然的目光令年幼的男孩侷促地收回了手。直覺敏銳的男孩捕捉到了他複雜的情緒,一頭霧水之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覺得有些受傷:「你討厭我?」

  「不。是你討厭我。」天涯苦笑,聲音很低,幾乎自言自語。他憂傷地摸了摸男孩的髮,手感比他想像中還要細,讓他忽然有些心軟。

  「我沒有。」男孩抓住他的手,粉嫩的臉頰因為被誤解而急得浮上一層紅暈。

  「你會毀掉我。」

  「才不會!」

  他低低的嘆息讓男孩陷入了慌張。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曲解過,心高氣傲的男孩有些惱羞成怒,但同時又感到說不出的委屈。他想也沒想過傷害別人,就連打架他也都讓著荷風,為什麼這個人要這樣指控他?青年寥落的眼神不知怎麼讓他心臟隱隱疼痛,雖然第一次見面,這個青年身上卻有種令他感到無比親近、卻又與他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的氣質,不知不覺受其牽引。他緊緊抓住天涯的衣袖,情急之下脫口道:「我喜歡你……」

 

  天涯有些震動地抬起眼眸,對上了那雙妖異而燦亮如黑曜石的眼睛。

 

  但清脆的話聲剛落,四周的空氣便扭曲了。目光所及的一切開始化為細沙並坍落,他與赫連覆雨之間劃開一條鴻溝,翻滾的細沙不斷落入深淵之中。天涯聽見赫連覆雨驚恐的抽氣聲,伸手想要拉住對方,男孩軟嫩的小手卻在他手中化為一把沙。

  「!!!」他還來不及感到驚嚇,自己也由下而上碎裂,被滾滾的流沙所淹沒,輾進了那道漆黑的裂縫。

 

  大口喘著氣,天涯睜開眼睛,睫毛都被冷汗浸濕了。他翻身坐起,這才發現自己依然躺在熟悉的床上,只是爐子裡的炭火不知何時燃盡了,四下一片黑暗,空氣裡的餘溫與窗外沁入的寒氣交融,形成一種又悶又沉的黏膩濕氣。

  ……原來是惡夢。

  鬆了一大口氣。天涯抬手擦去額際的冷汗,疲累地闔上眼睛,卻又很快睜開。

 

  他對夢境最後的畫面餘悸猶存,那種什麼也抓不到,碎成片片由高空墜落的感覺太虛無,令他打從內心感到恐懼。

  無法再睡下去,他掙扎著起身,灌了一杯冷茶,才稍稍平息了砰砰亂跳的心。

  但冷靜下來,想起夢境的細節,他頓時又不好了。

 

  他無法不想起,夢裡那個有著男人眉眼的漂亮男孩。

  他對自己說的,我喜歡你。

  那雙還沒染上血色、依然纖細柔軟的小手……

  沒有銅牆鐵壁的堡壘,還不會嘲弄冷笑的男人……

 

  天涯從來無法釐清自己對赫連覆雨究竟是抱有什麼樣的情感。這個男人對他所做的一切,一如他的情感,永遠是對立的,撫摸和疼痛綑綁在一起,正如喜歡和排斥之間的拉鋸。總是給他最嚴厲的懲罰,卻也給了他比別人要多的縱容與底線。

  給了他一切的人是赫連覆雨,讓他一無所有的也是這個男人。

  他被這樣尖銳反覆的矛盾刺得傷痕累累。

  應該是厭惡的,但他卻怎麼也無法忘記夢境裡,那個已不存在於現實之中的男孩。

  

  待天涯回過神來,他已跨入赫連覆雨的院落。

  揮手讓想要靠近探詢的影衛退下,他站在一棵樹旁,陷入怔然。

  這是夢境裡,他遇到那個男孩的地方。

  並沒有特別想做什麼,他就只是想看一眼。夜深人靜,男人已就寢,他會在他醒來前離去,不會驚動任何人。

 

  為誰風露立中宵。這是他一個人的憑弔。

  

  呼吸著沁涼的空氣,曙色染濕了他的髮尖眉稍。天涯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下意識忽然一陣悸動,抬起了眼眸。

 

  迴廊裡的男人彷彿從黑暗的輪廓中走出,黑髮與修長的身形宛若夜色勾勒而成的夜妖,映著斑斕流淌的微光,沉靜而囂肆的魔魅。那雙幽暗如詭譎夜空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最深最深的地方,隱約仍有一點驚心動魄的火光。

  天涯心念一動,淡色的唇動了動。

 

  欲語無聲的所有話語,最後的最後,全部化為了最簡單的一聲低喚。

 

  「閣主。」

 

 


 

額鼻要問我到底寫了什麼東西...... 我其實只是想寫他們小時候軟萌的樣子而已,真的!!!

但不知為何寫著寫著好像又覺得虐虐der了 (遮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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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