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寒宵的目光終究還是回到了眼前。

  梁岳茗注意著他的舉動,手中未還鞘的劍緩緩舉起,動作與先前對著沐驚鴻並無二致,但此時屏氣斂神,人未出招,已凝鍊出一股肅沉的劍氣。

  對著曲寒宵,就是必敗無疑,他也不敢一絲一毫的輕敵。

  曲寒宵雙手空無一物。天涯還記得年幼的時候,曲寒宵練的主要是太行門的劍法,同時也往返各地,輪流接受其餘門派掌門人的教導——小小年紀便被賦予重任,他學習的向來比旁人繁多——但此時顯然已將武器都棄置了,只是隻身翩然迎向對手。

  衣袂翻僊,眨眼之間,他已避過風馳電掣的三劍,動作從容不迫,在劍光間游刃有餘。但明眼人卻能瞧出,並非他躲得好,而是他揮衣振袖所釋放出的劍氣,巧妙將梁岳茗的劍鋒彈開了原本的軌道。強勁的內力護體,竟無刀劍能近他周身半吋。

  天涯目光牢牢跟著劍勢,面龐血色越來越淡。

  「我贏不了他。」半晌,他吐出一口長氣,幽暗的眼神慘澹,低低道:「再給我十年,我也贏不了他。」

  聽出他流洩出的那一絲受傷,赫連覆雨淡淡道:「你贏不過他,那是自然。我也沒要你和他攀比。曲寒宵師承七個師父,個個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高人,其中兩人臨死前還將畢生的內功渡在了他身上。他本身又是絕頂聰穎認真之人,得天獨厚,理所當然。放眼武林,不會有人是他的對手。」

  若有似無的安慰,讓天涯心裡微一翻騰。他也知道自己無法和曲寒宵相提並論——怎麼樣也比不過的,也無從比較起。但這個冷眼旁觀的男人無法理解他的不甘心。光芒萬丈的曲寒宵所帶給他的陰影像是一塊黑斑,自幼在他心上淤積、擴散,直至今日前塵兩茫茫,他也依然無法放下。

  一個衝動,他脫口反問:「那閣主你呢?」

  男人陰冷的長眼一縮,目光在他面龐駐足了半晌,最後揚起斜飛的眉,冷笑一聲別了開去,看著下方擂台上那道獵獵飛揚的淺色人影,神色說不出是輕蔑還是憐憫:「他只是個傀儡。」

  定定望著他半倚扶欄的側影,那彷彿把世間萬物收納於指掌間般看得太透太冷太諷刺的眼神,面無表情的天涯在心底沒有溫度地笑了。

  倘若曲寒宵是個傀儡⋯⋯那麼我呢?

  在你眼裡,我又何嘗不是個可以隨意擺佈的傀儡?
  

  擂台上,那個被稱作傀儡的男子酣戰正烈。一掃初時的避讓,曲寒宵逐漸顯露出本領,身形游魚般一滑,飛揚的衣袍如流水般舒展開來,腳步看似虛浮,卻飄渺快速得不可思議,像是幻化出影子一般,整座擂台只見他淺黃色的衣袖與飛揚的綸巾,將梁岳茗重重困住。

  台下起了陣陣騷動,曲寒宵這一手不是別的,而是恆滄派的獨門絕技「一葉瀟湘」。他受過恆滄掌門魚江楓的指點,使出這套輕功並不奇怪,只是這一套功夫以輕柔旖麗見長,此時被他使來多了一股純陽之氣,格外勁拔灑脫,而被他擾動的氣流以二人為中心,彷彿像漩渦一般流動起來,卻是魚江楓本人也不曾達到過的境地。

  眾人皆知他受過各大門派掌門人的指點,但曲寒宵為人一向低調謙讓,甚少在人前顯揚,人們也就不真那麼注意,只當作茶餘飯後的材料。此時當眾使出,聲勢比原主更加出神入化,不只江湖各路豪傑震懾,就連棚座中的恆滄派弟子一時間也目瞪口呆。

  梁岳茗手中長劍揮出颯颯劍網,博力與那股籠罩住他的氣旋抗衡,曲寒宵腳步一轉,竟是瓊華派的「七星劍步」,流矢般穿過他的劍陣,空手奪向白刃。奇異的是,那把聲震江湖的名劍雲淵,竟像是受到磁力牽引一般不受控制地顫動,向他雙掌黏了過去。

  「大夢寺的纏絲擒龍手!」

  眼尖的人一眼瞧出,四下譁然。大夢寺的座席上,幾位擔當仲裁的僧人也看得一清二楚,情不自禁脫口道:「原來無相師伯傳了他這一招。好,好身手……」

  纏絲擒龍手與大悲掌皆是無相大師的絕學,也是大夢寺至尊上乘的武功,就是尋常大夢寺門徒都不見得有能力修練,想不到無相大師竟傳授予他,而曲寒宵年紀輕輕,竟練出了幾分火候來。
  
  曲寒宵接連使出他派武學,又使得如此嫻熟專精,梁岳茗心下大亂,但他畢竟闖蕩江湖多年,當下力灌指尖穩住劍鍔,大喝一聲,縱身躍起凌空一轉,將劍刃扯出曲寒宵雙掌,連人帶劍疾疾向後倒飛。沒料曲寒宵竟不放過,在空中一個神龍擺尾,盪出一股凜冽的氣旋,跟著飛身前掠。

  見他窮追不放,梁岳茗不免駭然。他們原先還擔心這幾年直如避世般躲在劍逸山莊內的曲寒宵不願出面,這才與沐驚鴻商量,暗中掃除掉擂台上過多的障礙,聯手將他拱上檯面。誰知這曲寒宵竟然一反平素的溫良恭儉讓,步步緊逼,技壓全場,一副野心勃勃的姿態,哪裡有半分淡泊名利的模樣!
 
  曲寒宵雙掌畫弧,掌心竟泛出淡淡的金光,這是他本家絕技混元功,梁岳茗一個回馬之姿,劍刃避開了他再次奪劍的掌風,後者的雙手捉了個空。梁岳茗心中一喜,正要回刺向曲寒宵的腰眼,卻大驚失色。在眨眼的瞬間,曲寒宵手勢連續三個變化,一氣呵成,擦過劍刃,逕直向他門面襲來,卻已不是混元功,空蕩蕩的雙掌挾帶著劍氣,不是別的,正是萬劍門的「掌劍」!

  白葉城主夫人石輕煙自座位上倏然站起。

  這突如其來的一著,梁岳茗措手不及,一瞬間除了眼前那雙手掌外一片模糊,耳中也只有風呼呼的嘯聲。好在擂台比試不是鬥技搏命,曲寒宵雙掌在他面前停住,一聲「梁師兄,得罪了」,鐵騎突出,銀瓶乍破,喝采叫嚷的聲響回到耳畔,所有的色彩再一次映入眼簾,先是人群、再來是滿場飄揚的旗幟、最後才是眼前朦朦朧朧的華服青年。

  敗在自己門派的招式之下,梁岳茗慘白著臉,內心五味雜陳,搖了搖手不要曲寒宵的攙扶,但步下擂台時,這位揚名江湖已久的劍客腳步竟有些踉蹌了。

  「曲盟主!曲盟主!」

  滿場歡聲雷動,彷彿在風姿翩然的青年身上看見了他的父親曲震天的影子。曲寒宵這短短一戰,表現出的武學造詣卻已超乎眾人想像,就連曾經看輕他年紀輕不更事的人也心服口服,跟著鼓譟起來,再也無人敢與其爭鋒。


  包廂裡的天涯早已抽身站起,遙遙凝視著場上的轟動。赫連覆雨依然坐在原處,噙著那樣諱莫如深的笑意,但凌厲的長眼自曲寒宵使出「一葉瀟湘」起,顏色便一點一點沉下,眼底深處佈滿莫測的陰雲。


  在眾人的呼喊聲下,曲寒宵雙手接過了由大夢寺無色大師呈上的裝有金印與令牌的錦盒。這些東西曾經屬於他的父親,二十年前那場惡戰後各個門派衰落崩離,印鑑便交付大夢寺所保管,而今終於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錦盒上方壓著一張紙箋,是這場盛會的英雄帖。

  承受著成千上百道投射在他身上的期待眼光,他垂下沉靜如海的雙眼,白皙溫潤的長指拾起了薄薄的紙。

  「寒宵哥哥——你答應過我的!」夜半彎淒切的呼喊聲融化在喧鬧聲中,就連站在她身側的謝十三都沒有聽見。瘦削的男人雙目放光,正得意而熱切地遙望著他最珍愛的孩子追隨其父的腳步,站上了武林的巔峰……

  曲寒宵緩緩展開了英雄帖。忽然一翻手,眾目睽睽之下,將之撕成碎片。

  「我不會討伐易天涯。」

  平靜的語氣,清清楚楚,擲地有聲。年輕的盟主背滿場著飛揚的錦旗,與在場所有人對立而視。

  周遭激動的呼喊聲似乎在剎那間凍結了。氣氛正達歡騰的頂峰,事態急轉直下,沒有人理解他這舉動究竟是什麼意思,如一塊冷鐵投入沸水,一片錯愕又駭然的死寂。

  包廂內的天涯也怔住了。他是這次武林大會的靶子,理所當然是白道一眾聲討的目標,他也沒什麼所謂,卻沒料到成為武林盟主的曲寒宵,說出口第一句話竟然是迴護自己。他心頭一緊,說不出是什麼陌生而怪異的滋味。

  他身旁的赫連覆雨依然是那樣無動於衷的神色,只是冰冷望著那個他稱之為傀儡的華服青年。


  「曲寒宵,你……」率先回過神來的沐驚鴻幾乎跳起。白葉城緊鄰關外,與風雨閣糾葛最多,聽他全然背離初衷的驚人之語,一張俊容都微微發青了。

  但他還來不及發難,一個身披縞素、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冷不防從人群中躍上擂台,口中罵道:「曲寒宵你這沽名釣譽的偽君子!」舉劍便朝曲寒宵刺去。

  曲寒宵一愕,下意識向後側了半步避過這一劍。

  「擂台重地,不得放肆!」跟著掠上擂台的梁岳茗大喝,以劍鞘撥開了少女手中的劍,並反手扣住少女臂膀,與沐驚鴻將她一同制服住。見她只是個孩子,沐驚鴻放軟了語氣:「小姑娘,妳鬧什麼?在場眾人皆是江湖好漢,妳若有什麼委屈,儘管說出來,讓大家替妳評評理。」

  少女瞪著曲寒宵,眼圈兒一紅:「易天涯殺了我義父,我日日盼著選出武林盟主,替義父報仇,誰知他竟說……竟說要放過那狗賊。堂堂武林盟主卻縱容兇徒為非作歹,不是偽君子是什麼!我不要這樣的盟主!」

  她行為魯莽,但畢竟年幼,此時梨花帶雨,更引人同情。易天涯在白道上仇家不少,被少女一挑動,頓時群起紛紛,雖不至於指著曲寒宵破口大罵,但反感之色躍然於面上,一股敵意與躁動的氛圍嗡嗡散開,就連八大門派的棚座都起了竊竊私語。

  這下變故陡生,夜半彎不安地瑟縮了下,謝十三笑容也消失了,改而冷冷環視周遭的人,望向曲寒宵時不解地皺起眉。

  天涯認出了少女,是他奉命襲擊那奇異的老人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姑娘,察覺赫連覆雨詢問的目光,他搖了搖頭,兩人並不交談,只是靜觀其變。

  混亂中,女孩被石輕煙等女眷扶至一旁。沐驚鴻轉過身來,直視曲寒宵,正色道:「小姑娘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我也不好隱瞞了,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在下也有一事,懇請曲盟主主持公道。」

  不待曲寒宵回答,他面色沉重,朗聲道:「約莫半個月前,家父有感於邪派日益猖狂,與萬劍門蕭掌門、恆滄派魚掌門、九陽派楊掌門、以及大夢寺無相大師等前輩相偕出關,意與風雨閣閣主一會。不料時隔多日,至今音訊全無,我派門眾在關外尋找多日,卻只尋獲帶血的布帛……家父與諸位前輩,只怕——已遭毒手!」

  此話一出,不只台下群雄聳動,不知情的曲寒宵也愣住了。八大門派空蕩蕩的首座,終於有了解答。五位前輩泰斗憑空消失在關外,這消息太過令人驚駭,讓群眾炸開了鍋,嘈雜叫囂不絕於耳。梁岳茗恨恨咬著牙,瞬也不瞬地瞪著曲寒宵,其餘幾個門派的門眾也出了棚座,一一向他拜倒:「請曲盟主主持公道!」

  望著眼前咄咄逼人的沐驚鴻與梁岳茗、拜倒一片的其餘門派弟子、行刺自己的素衣少女、及至台下數不清的怒視著自己的面孔和熱切的視線,站在高台上的曲寒宵感到一剎的虛無與荒唐。

  但僅只一剎。

  為了保住那一個人,他不能逃避,也沒有選擇。

  又或者該說,只有義無反顧的選擇。


  「我不會討伐易天涯。」再一次平靜地宣告,蓄滿內力的話聲壓過滿場的喧嘩,滾滾蕩開。清朗的聲音透著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決絕——那是如臨深淵,也只能縱身躍下的決然:「真正該除去的敵人不是易天涯,而是他背後的勢力——風雨閣的閣主,赫連覆雨。」

  雙眸散發出熠熠的火光,曲寒宵神色堅定,目光彷彿望穿了人潮,對上了樓閣上正以一種能將人刺穿的凌厲眼神注視著他的赫連覆雨,沒有半點猶豫或退卻,一字一句,斬釘截鐵,說出了眾所期待的最沉重的那一句話:

  「我以江北盟主之名起誓,今日起,江北盟與風雨閣,勢不兩立!」

 

 

  


寒宵還是man起來惹! 所以不要笑人家是傀儡呀閣主看你接著笑不出乃惹 (抹臉 (被一鞭抽飛

雖然還是爆字,但希望有把想解釋的梗都解釋出來了

寒宵寶寶是個聰明的孩紙,原本不想涉入架好的局,但還是跟閣主宣戰惹

天涯寶寶就是個導火線呀 雖然他毫無自覺~~~ 火花四射的男人們萌萌噠~ (*´∀`)~♥

 

其實回去看了一下棄置的舊稿,覺得好像也沒太糟糕(久沒看莫名順眼起來了(誤

但之前的版本怎麼也帶不出少女和五人幫一起死在關外的事件,所以還是這版解釋得比較清楚一點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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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瀲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